正文 第三十三章

我跑。一邊跑上河堤的斜坡,一邊喘。

聽到御手洗的那句話,我好像被催眠一樣,手中的槍輕易地被御手洗拿走了。

太不合理了!這是從何說起?一定是御手洗一時胡說出來的話。他本來就能言善道,胡說一通更是他的看家本領。可是不管怎麼說,我對這件事情的了解,絕對比他多。

在堤防上跑著,很快就覺得呼吸窘迫。為什麼會這樣呢?我覺得很意外,為什麼沒跑多久,就呼吸困難,腳也酸痛得幾乎不能動了?但是,原因很快就浮現在腦海里。因為酒!因為我剛剛才從酒精中醒來。就在這麼想的時候,我的腳被路旁的草絆了一下,整個人便順著斜坡滾了下去。

我四肢著地,趴在地上喘氣。頭很痛,只好雙手抱著頭,忍耐著。接下來就是嚴重的嘔吐感,胃裡的東西好像馬上就要衝破喉嚨了。我保持趴著的姿勢,等待嘔吐感的胃部收縮。然後,如我所料的,我吐了。

感覺比較輕鬆以後,我仰躺在草地上。涼風從河面吹來,我凝望著夜空,天空有半輪月亮。月亮一動也不動,定定地掛在那裡。一靜下來,四周的蟲鳴立刻明顯起來,我覺得我被蟲鳴包圍了。

慢慢閉上眼睛,我有點陶醉在這樣的夜色中。可是那種感覺又來了,像長針刺人腦髓一樣,我的身體僵直,好像聽到月光剌入我身體的細微金屬音。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聲音很小,很低。我不想理會,可是那聲音再度響起。我只好坐起來,轉動脖子尋找聲音的來源,可是什麼也沒有。沒有人呀!那聲音是月光的魔法嗎?

叫喚我的名字的男人聲音再次響起,在堤防上嗎?我的視線沿著斜坡往上看,我看到了。那是月光創造出來的魔術。

「我」站在堤防上,並且向前走了一步,低頭俯視下面。

我既不害怕,也不好奇,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自己」。「我」舉起右手,對著我招手。當我彎曲膝蓋,右腳拉近胸前時,腰部自然向上提起;我好像受到催眠一樣,以趴著的姿態,搖搖晃晃地在斜坡上爬著。

既不是月光的聲音,也不是蟲鳴的細微金屬音,源源地注入我的耳中,命令我那樣爬行,命令我前進,纏繞著我。那聲音剝奪了我的體力,也剝奪了我的意志。

我的鞋底感受到堤防上面的石子路了。勉強伸直像萎縮了似的膝蓋,我站著。

月光照著「我自己」,照出蒼白的臉頰。臉頰上的皮膚抽動著,好像準備說話的樣子。

「井原在房子里睡覺。殺了他!」

低沉的聲音如此命令著,並且伸出握著匕首的右手。利刀在刀鞘里,刀柄和刀鞘都是白木頭的顏色。月光下,那把匕首就像在深海里搖晃的奇怪手杖。

我果然是被催眠了。我唯唯諾諾地收下匕首,又摸摸腰間皮帶的地方,原先的那把刀子,不知掉到哪裡去了。

月光下,那個鏡子里的「我」,把殺死井原的武器交給我。那是意志堅定的另外一個我。

「殺!」

我重複低聲說著。這個字眼已經和月光一起侵入我的腦髓。對,要殺,我還在猶豫什麼呢?只有殺死井原,我才有活路。我早就是一個殺人犯了。

不知哪裡傳來些微的奇怪聲音。那聲音好像在向細微的金屬音挑釁一樣,非常狂野而無禮,而且愈來愈大聲。

眼前的「我自己」的臉上,出現受到威脅般的表情。「我自己」好像也不知所措,有著不安的神態。

粗魯、凶暴的聲音逼近了。那是想要狂掃一切,深具破壞力的聲音。在爆炸般的聲音突然迸開的剎那,與我面對面的「我自己」的背後天空里,突然出現了一個怪物。

一道白色的光線拖著長長的尾巴,從遙遠的天際降下。在我的感覺里,那個有著震耳欲聾聲音的怪異物體,好像在天空中停留了相當久,才降落地面。其實,它從出現在天空,到降落在我的眼前,只是一剎那間的事。

那個怪物是一輛摩托車。它從堤防的斜坡下往上沖,躍到半空中,然後降落。這樣的畫面實在太勁爆了,附著在我身上的催眠術,似乎也因此而遭到瓦解。我覺得一下子清醒了。

摩托車著地時的姿勢很帥,輪胎碰觸到地面的聲音,和引擎的聲音,都是巨響,讓人想掩耳逃竄。但是,接著還有更強烈的金屬音——煞車的聲音,和輪胎滑行地面的聲音。

毫不理會自己所發出來的噪音,摩托車強行停在我的面前,揚起四處飛揚的塵土。騎士的頭髮,被夜風吹得亂舞。他拿起一支棍棒般的東西,朝著天空——我正想那是什麼時,那支東西已經噴出火花。

火柱伴隨著巨響,沖向天空,火花讓我的眼睛一陣剌痛。

「喂,益子君,你要去哪裡?」

摩托車上的騎士呼叫著。我突然發現「我自己」背對著我,正悄悄地要逃走。可是,摩托車的前燈捕捉到他的身影,他就在車燈的照射下,消失了。我想要追上去,但是我的肉體仍然停留在原地。車燈的方向栘動了一下,這回照在我的臉上。太刺眼了,我用手蒙著臉。

「另一個益子君……你一定是這樣想的吧?罪魁禍首已經逃走了。看來必須由我來說明這個事件的真相了,我會善盡其責的。現在,你先仔細看看自己的臉吧!你像剛才那個益子君嗎?」

「御手洗?」我不禁叫出來。

「你醒了吧?很好!你先做個深呼吸,再看看這面鏡子。」說著,他又拿車燈照我的臉。

變成黑影的御手洗手裡,有一面四方形的小鏡子。車燈下我的臉,一閃一閃地映入鏡子里。我把臉靠向鏡子,鏡子里是一張陌生男人的瞼。

「懂了嗎?這才是你的臉。不要忘了,好好記住自己的長相。」說完,御手洗熄滅摩托車的引擎,又關掉車燈。四周立刻陷入安靜的黑暗中,只聽見蟲鳴,只有月光。

十分鐘後,我坐在御手洗機車的后座,和御手洗一起離開河堤上的道路。不知道他要把我載到何處。剛才在河堤上時,御手洗一開始說明,我就馬上提出疑問,搞得他漸漸不耐煩,便對我說:待會再說,你現在先上車吧!然後強把我載走。

我們過了荒川,穿過黑夜的道路。御手洗沒有戴頭盔,卻以極快的速度往前沖。風聲咻咻咻地掠過我的耳邊,那樣的速度讓我感到害怕。

「慢一點啦!」我在後面大聲喊。

「抱怨的話請對自己說!」前面的他也大聲地回答我。

不久,我們來到一處並列著數棟大樓的一角,御手洗終於停車了。御手洗那樣橫衝直撞,我們竟然還能平安到達這裡,真是奇蹟!因為他是在都市的馬路里亂鑽,所以我根本弄不清楚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哪裡?」

御手洗重新背好肩膀上的散彈槍,停好車,在路旁站定了之後,才說:「這個不重要。」

他急促地說著,然後用繩子暫時綁住槍托和槍口,反轉槍身,重新背好。

「你說千賀子是你的妻子?」御手洗立刻開始剛才在堤防上的話題,「那麼,你知道你妻子的生日嗎?」

「又要佔星了嗎?」我有點厭煩,「忘了。我不會去記老婆的生日。」

「亡心了嗎?……哼。」御手洗表情得意地點點頭,「那麼,菜菜的生日呢?」

「為死去的孩子占星,有什麼意義?」

「我沒有說要占卜呀!菜菜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是五月。因為是油菜花開的時候出生的,所以取名菜菜。」

「哦,沒想到你還是個小說家呢!好,我再問你,你住在西尾久的時候,在什麼樣的公司工作?」

「……我想不起來。你問的這些問題,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我只想知道良子的事。你說良子不在井原家?」

「不在。我敢用性命打賭。」

走在人行道上,御手洗瞼上充滿自信之色。

「那麼,你說她在哪裡?那附近的醫院,我都問過了,完全沒有良子的消息。所以,除了井原的家……」

「益子君,這裡就是阿布商場。」御手洗停下腳步,站著說,「隔著馬路的那一邊,就是台東區南上野曠25-28。現在請你告訴我,『朋友金融公司』在哪裡?」

我看著御手洗手指的方向。不管是千賀子的日記,還是我的日記,都曾數次提到這個地方。如果說這裡是阿布商場,那麼那裡就是yajima大樓,大樓七樓的窗戶上,應該就有「朋友金融公司」的字樣……

可是,沒有?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拚命地張望、尋找,根本看不到「朋友金融公司」這幾個字。不可能呀!

「那、那是走錯路了吧?會不會是隔著那條路的相反邊?……」

換個地方看看吧!我的步伐不知下覺變成小跑步。但是,即使換個地方找,仍然找不到「朋友金融公司」這幾個字。

為什麼會這樣呢?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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