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我已經到了稻村崎站,這就回來。」

平成元年六月二日,用站前的綠色公共電話通知了在家等候的妻子後,松村賢策掛回話筒。周圍見不到人影,沿街的店鋪也全都拉下鐵門了,所以電話的聲音變得格外響亮。

松村賢策結束在橫濱站前某家證券公司一天的工作後,搭乘江之電的末班車到達稻村崎站,然後步行回到建在海邊、沒有四樓的一棟公寓大樓內的家中。松村家的大樓很奇怪,業主大概顧忌「死樓」的諧音,所以將四樓「取消」,三樓的上一層直接稱為「五樓」。松村家位於六樓,若按普通樓房的計算方法,就應該是五樓。

回家途中,松村走出了江之電換車站的鎌倉站檢票口,在站前的紅燈籠酒吧喝了幾杯,很快便暍醉了。最近一段日子,由於經常發生一些古怪的事,他的情緒變得非常不穩定,常常借酒澆愁。究竟是哪些古怪的事呢?首先是夢,松村最近做夢的方式很古怪。

請注意,古怪的並不是夢本身,而是做夢的方式。舉例來說,某一天,松村在辦公室牆上掛了一幅複製畫:以點描技法知名的秀拉 的《大賈德島的周日午後》。松村在學生時代就十分喜愛這幅畫。將複製畫貼到辦公室牆上的那一天,松村一邊看畫一邊做事。這樣一來,當晚就做夢了。

松村本人進入了這幅圖畫之中,躺在點描出來的綠色的草地上曬太陽。在他的旁邊,穿著覆蓋到腳踝的黑色長裙的貴婦人一動不動地曬著太陽。不可思議的是,夢中的登場人物絕對不會動。登場人物好像時裝模特般,擺出靜止不動的姿態。但是她們並非人偶,因為點描畫出的眼睛,偶爾會眨動,手持的遮陽傘也會輕微地擺動。不僅如此,夢中的視野與圖畫不同,具有非常逼真的立體感。在夢中,松村站起來,可以在散佈於草地上休息的人之間自由地穿行。

如果整天眺望《鳥獸戲》的話,該晚的夢一定是與青蛙和兔子玩遊戲!如果晚上看了一場自己喜歡的電影,那麼做夢時就會進入電影畫面,與影片中的登場人物對話。

這就是說,松村具有進入現實中不存在的世界,也就是二次元平面世界的能力。

如果僅僅是如此,倒不至於令松村感到煩惱,反而是一種為他帶來歡樂的能力。可是,最近又多了一種令他感到不快的能力,就是「夢憶」。用「夢憶」這種說法是否恰當,松村本人也很難下結論,但因此而變得煩惱,卻是事實。到銀座時,松村就遇到了這種情況。

松村賢策是在濱松長大的,又在橫濱讀大學,所以對東京的街道並不熟悉,只有學生時代到六本木一帶玩過而已。所以他對銀座的后街小巷完全不熟悉。儘管如此,最近他每次路過銀座,總會因受到不可理喻的衝擊而發出「啊」的驚呼聲,然後怔立在路上。

昨晚八點左右,他在銀座的后街步行時,突然又出現了這種情況。他的面前有一棟破舊的黑石砌成的建築物,建築物的上空掛著皎潔的滿月,門前有三級磨蝕嚴重的石階。一個擦皮鞋的老婆婆獃獃地坐在石階上等待客人,在她前面擺著現在難得一見的鞋攤。

啊!這風景是怎麼回事?松村在心中驚呼,怔怔地在建築物前站住。自己在童年時代或是十年前親身經歷過與此完全相同的景觀呀!古老的石砌建築物,擦鞋的地攤,白色帆布質地的屋頂下垂掛著燈泡,夜空中的皎潔滿月——完全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甚至連坐在石階上,略顯骯髒的擦皮鞋老婆婆的面容,他也清楚記得。究竟是何時何地見過相同的風景,松村完全記不起來了。他以前從未來過銀座,但記憶卻又是那般鮮明。驀然間,恐怖感襲上松村的心頭,他環顧四周,全身發毛。不久,一群看似藍領階層的人,似乎列隊前進似的向他走來。臉、臉、臉,每一張臉,乃至於表情,松村都能鮮明地記起。

此時,怔然而立的松村,腦際開始輕輕響起科爾·波特的輕快樂聲。恐懼感夾雜著些許懷念的情緒在松村胸中形成強烈的悸動,使他動彈不得。一張又一張清楚記得的臉從松村眼前掠過。松村難受得想哭出來,但此刻在他的眼中,卻又朦朦耽耽地浮現出不吉利的數字「4」。而每次只有當這個數字從視野中消失的時候,他的身體才能慢慢恢複過來。

這樣的事發生過好幾回。當然不只是在銀座這個地方,就連大白天,當松村一個人站在橫濱自己公司所在的大廈天台上,也會出現「夢憶」現象。他從天台往下俯瞰密密麻麻的商店招牌,發現眼皮底下的商店招牌都是童年時代看慣的招牌,怎麼自己先前都沒注意到?而與此同時,科爾·波特的音樂又在腦際響起,然後在這些招牌的海洋中,又浮現了不吉利的數字「4」。松村無法動彈,直至這數字消失為止。

剛才在紅燈籠酒吧喝酒時也發生了這種情況,松村坐在椅子上,卻有種全身被縛的感覺。啊,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又來了!松村的手開始發抖,他拚命控制,以免杯中的酒潑到桌上。坐在左右兩邊的男人應該是素不相識,但看起來又不像第一次見面。啊!「夢憶」又來了。

松村預感到接下來的發展,店老闆一定會擔心地跑過來,問自己是不是不舒服。果然,店老闆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他的上身伸到煮著雜燴的銅鍋上面,盯著松村的臉,問松村是否覺得不舒眼。

「哇!」松村突然驚叫起來,他看到店老闆那張沒有血色的臉上,貼著紅色的數字「4」。再來的事就記不清楚了。清醒過來時,松村已從稻村崎站的月台跨下階梯來到柏油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向家中。這說明他一定在紅燈籠酒吧付了酒錢,然後走進鎌倉站搭上了江之電的末班車。

這是一條下坡路,路上沒有一個人。松村蹣跚地往下走了段路後,廣闊的大海出現在他面前,但是夜色昏暗,很難看清海平面。路的左方依稀可以見到葉山市的燈光,那是建在葉山海濱的度假屋露出的光線;右方則可朦朧地看到江之島和島上鐵塔的影子。坡路的盡頭聳立著一棟黑黝黝,類似正方形屏風般的物體,那就是松村所住的公寓大樓。此刻,在這棟大樓的六零二室,妻子正等著他回家。

這裡的居住條件倒是相當不錯,電車站就在附近,大海更是在眼皮底下。一到夏天,穿著泳裝就可以去海邊游泳,也可以坐在陽台上欣賞一望無際的太平洋。陽台上裝著新藝術情調的金屬欄杆,地面鋪上白色彩繪瓷磚。當天氣曖和時,松村就把桌子擺到陽台上,和妻子在陽台上烤肉。海風吹來,烤肉香味四溢,令人垂涎欲滴。最初搬來此地時,夫妻兩人覺得真是選對地方了。

可是住了一年以後,松村漸漸覺得身體,不,應該說是腦子的思維變得有些古怪了,前面所述的情況頻頻發生,而自己一個人在橫濱住的時候完全沒有這種事情。

啊!松村在心裡驚呼一聲,駐足不前。那種感覺又開始出現了,松村看到黑黝黝的大樓上,貼著白色的數字「4」。「夢憶」又發生了。

這感覺!這感覺我記得!我像這樣停在坡道中途,然後呢?然後是……我可以想起來的,然後是……過了一會兒,松村覺得老是原地站著也不是辦法,他咬緊牙根邁開步子繼續前進,但不祥的預感始終盤旋在他心頭。

「啊!」松村在杳無人影的夜路上突然叫喊起來。此刻他明白了一件事,這是與「夢憶」迥然不同的一件事。他明白了「4」這個數字是怎麼回事了。在自己的視野中為什麼頻頻出現「4」字呢?他終於恍然大悟了。公寓大樓!我居住的公寓大樓!松村心中反覆念叨著。

松村是五年前借著結婚的機會,從橫濱搬到這棟叫稻村崎公寓的大樓里來的。如前所述,這棟大樓奇怪的地方,就是它沒有四樓。「四」與「死」諧音,因為不吉利的關係吧,大樓業主就把四樓「取消」了,這是松村的妻子事後從管理員那裡聽來的。所以,說起來是九層樓的建築物,實際上只有八層樓。

由於大樓走廊的牆壁上沒有特別寫明樓層,而是以如「701」或「602」這樣的房號來表示樓層,所以松村搬入大樓的一年多里,竟然不知道這棟大樓沒有四樓。直至有一天,他突然發現電梯里的樓層按鈕漏了「4」,直接從「3」跳到「5」,才恍然大悟,回到屋裡,他把這個重大發現告訴妻子,妻子卻露出理所當然的神情,看來她早就知道這個情況了。

曾經聽人說過,醫院裡為了避諱,不用「4」和「9」作為病房號碼,但公寓大樓的樓層取消「4」,倒是第一次遇到。當然,這是松村少見多怪的緣故,別的大樓也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只要業主認為不吉利,就會這麼做。松村此時終於明白,在發生「夢憶」現象時,自己的視野中之所以出現「4」,是這樣的認知侵入精神領域了。

松村蹣跚地走到大廈側面,然後又跌跌撞撞繞到大廈玄關前。他試圖推開玻璃門,但玻璃門上了鎖。透過玻璃望向接待處的小窗,裡面黑漆漆的,看來管理員已經睡著了。松村住的公寓大樓,就是這一點比較麻煩,一過晚上十二點,管理員就把玄關玻璃門鎖起來,自己呼呼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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