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平成元年 六月五日深夜,稻村崎公寓大樓五樓五〇二室,正在舉行松村賢策的通宵守靈儀式。

遺孀富子穿著喪服,與最後一名弔唁者寒暄著。富子的母親已亡故,姐姐因為要照顧四個孩子忙得不可開交,無法抽身前來幫忙。遠道而來的夫家親戚則已回旅館休息。

最後的弔唁者名叫織田,他是松村的上司。松村生前曾得到他的關照,尤其是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之後,似乎給他添了不少麻煩。織田是名略微發福的中年男子,高大魁梧,戴眼鏡,圓鼻厚唇。此刻,他伸出粉紅色的大舌頭滋滋滋地舔著嘴唇,眼睛透過鏡片緊緊盯著端坐在坐墊上的富子的大腿。

因為穿了和服,富子的大腿沒有外露,對這種色迷迷的目光倒不用太過介意。但在丈夫的棺木前,只有兩人相向而坐,仍給富子帶來幾分不快。要是有孩子的話,或許能救自己一把。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在有孩子之前,丈夫就撒手歸西了。

此時正值雨季,外面從早到晚都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富子知道男性對於穿著喪服的寡婦抱著怎樣的想法,所以希望他早點回去。身體的疲累已達到極限,她很想鋪好被褥躺下休息,也想獨自痛哭一場。

但織田似乎還沒有回去的意思,反覆嘮叨著「今後我會儘力照顧你」之類的話,賴著不走。

「松村君究竟是從哪一層樓跳下去的?搞清楚了沒有?」

「還沒有。」富子答道。

「還沒有搞清楚?」織田大吼,「這是怎麼回事呀!」

「真的還沒有搞清楚,但我一定會查清的!在查清楚之前,我絕不離開這裡。」

「我下定決心徹査到底。真相不白,先夫死不瞑目呀!」

「嗯,那就這樣吧。」織田用施恩的口氣說道,「我的下屬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如何?你一個人調查,能力畢竟有限呀。我帶來的人正在樓下,只要我打個電話,幾個年輕的小夥子馬上就來。」

富子對織田所說的話極為反感。丈夫生前大概也聽過同樣的話吧。

「不,我想一個人先做調査。實在不行的話,再請您幫忙。」

「哦,一個人行嗎?」織田一邊大笑,一邊盯著富子的眼睛。

「嗯,一定沒問題的。我一定會給先夫討一個公道。」富子說道,「不過,今天我很累了。」

「一個人處理太辛苦啦,你預備怎麼做呢?不如我派一個下屬來幫你吧。」織田趕忙說道。

「不,我真的一個人就可以應付了……」

「夫人……」在出聲的同時,織田的利手向富子的大腿。

「你想幹什麼?!我要叫人了!」富子實在忍受不下去了,突然呼喊起來,強烈的厭惡感油然而生。她甩開織田的手,將身子側向一邊。

織田好像嚇了一跳,上身趕緊後退。沉默片刻,他豪爽地笑起來:「哈哈,你誤會啦。你太敏感了,會被人笑話的。」他用輕蔑的目光看看富子,又說道:「你的丈夫去世了,我跟你也很久沒有見面了,所以才趕來拜祭……」

「請您回去吧!拜託了!」

「我這就走。夫人你真的是誤會了。」織田說罷起身,哈哈大笑,略顯疲憊地走向玄關。看到一向明哲保身的織田這副嘴臉,富子從心底湧出憤怒。丈夫在他手下做事,怪不得會神經衰弱。

織田終於走出玄關,走廊響起了腳步聲。富子十分惱火,氣得全身發抖。在到處散布著坐墊的房間里,她又坐了約十分鐘。外面不再傳來雨聲,雨似乎已停。

是不是有了孩子就好了呢?她又不自覺地想起這個問題來了。因為還年輕,或許還是沒有孩子好吧?她這樣自問自答。別人已身處絕境,卻還要窮追猛打,真是太過分了。以為自己不僅能任意使喚手下,甚至連他們的妻子也想任意地擺布——為什麼社會上到處都是這種囂張的男人?

憤怒孕育出決心,她決心要査出丈夫的死因,起碼得查明丈夫在何處,因為什麼原因跳樓自殺。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絕對不需要那種臭男人的幫助,要用自己的力量來揭開真相!

她起身走向玄關,想去走廊撒一把鹽 。從今以後只有自己一個人了,為了不給那些猥瑣男人有機可乘,自己必須堅強起來。

玄關大門敞開著,有一塊三角形的鍥形木插在門底下。富子拿走鍥形木,正準備關門,驀然發現一名穿著黑色襯衫的瘦削男子,靜悄悄地倚在走廊的牆上。

他稍微俯首彎腰,波浪狀的黑髮往後梳,雙手插在褲袋裡,交叉著又長又細的雙腿,露出白晳的耳朵。男子好像也注意到了站在門口的富子,微微抬起頭,看著富子,眼神冰冷而妖艷。他的頭髮輕飄飄地垂在前額。好英俊瀟洒的男人啊!這是富子的第一印象。真像畫中人一樣!在他的周圍似乎飄蕩著一股特別的氣氛。

男子離開牆壁,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奇特步伐,慢慢地朝富子走來。他眼中射出富有磁性的目光,目不轉睛地盯著富子的臉。長長的睫毛周圍,上眼瞼與下眼瞼微微發黑。眼瞳是棕色的,鼻粱很高,嘴唇薄而泛紅,臉頰略為消瘦。富子被男子的目光一掃,瞬間感覺被催眠了一樣。

男子走近富子身邊,翕動嘴唇,耳語般輕聲地說道:「請允許我給松村賢策先生上香。」聲音如歌曲般優雅、甜美,還帶著一股水果清香,撲向富子的鼻孔。

上完香,他又轉向富子。富子端坐在坐墊上,向男子深深鞠躬謝禮。

「先夫生前曾承蒙您的關照嗎?」富子說道。

這張臉還是第一次看到,丈夫生前似乎也從未提及這名男子。

「松村先生是怎麼死的?」男子沒有回答富子的問題,只是低下頭自言自語般問道。

多美的男人啊!富子心中再次感嘆。蒼白的臉,長睫毛——富子懷疑他化了妝,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女人。

啊!富子暗自吃驚,因為她發現對方垂到額際的頭髮、頭髮下面像畫出來似的眉毛,以及眉毛下方的長長睫毛,都在微微地顫抖。富子覺得她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趕緊把視線轉向陽台。月光照在陽台上,外面的雨停了,不知何時月亮也露臉了。房間里燈光暗淡,可以清楚地看到月光。

富子又回過頭來,看到男子放在膝蓋上修長而白晳的手指,指甲上還留有淚水的痕迹。

「松村先生可是個大好人呀。」說罷,青年抬起臉,一條淚痕殘留在白晳的臉頰上。

多漂亮啊,好像外國的美男子!富子心中一直忍不住這樣想。

「您丈夫的死是個謎。」男子邊嘆息邊說道,「你準備査明真相嗎?」

「是呀,如果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話……」富子回答著。

「如果不明不白,又怎麼樣呢?」

「我想先夫在九泉之下不會瞑目的。」

「即使你這麼做,松村先生也不會感到欣慰的。」男子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為什麼?」富子問道。

青年連連嘆息,然後顯得很不情願地說道:「任何人都有不願意告人的隱私。若觸及其隱私,並讓它曝光,誰都會不高興。」

「可是我丈夫絕不向我隱瞞任何事情。」

「是嗎?」只見那男子嘴唇一咧,露出潔白的牙齒,淚痕猶在的臉上竟漾出笑容。

「我也不對我丈夫隱瞞任何事情。」

「這是心裡話嗎?」男子用富有穿透力的目光盯著富子。不知為何,富子心裡畏縮了一下。

「心裡的想法誰也無法判斷,就算是自己,也很難明白。」男子輕聲說道,然後轉頭看著陽台上的月光,輪廓鮮明的側臉就在富子的眼前。突然,青年霍地回頭,直勾勾地凝視富子。富子覺得從對方長睫毛下射出的目光,猶如剃刀一般銳利。她無法迴避這視線,心臟撲通撲通地快跳出喉嚨了。

「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秘密,是不能向任何人訴說的秘密……」

啊!那男子的臉已經湊到眼前了。我要昏過去了!富子在心中驚呼。

「尤其是女人……」

說到這裡,青年慢慢閉起眼睛,他的嘴唇似乎已湊近富子的唇邊,濡濕的舌尖,開始慢慢地舔向富子的嘴唇。甜膩膩的氣息。啊!富子神志要不清了。

富子心臟劇烈地跳動,牙齒相互碰觸,咯咯作響。她趕緊張開嘴。趁著這一瞬間,那男子的舌頭一下子滑進了富子的口中。

富子昏了過去。當她回過神來,看到男子臉部的後面是天花板,雙肩有碰到坐墊的感覺。啊!自己被這名男子壓倒在坐墊上。

「你在顫抖,正如我所說的……」

男子像是在暗示一般湊近富子輕聲耳語,言語中充滿自信。從嘴裡吐出的微弱氣息鑽進富子的耳窩,令她顫抖得更加厲害。

「人的心中一定隱藏著秘密,是對任何人都不能說的秘密。是吧,嗯?」

青年的手指慢慢伸入富子喪服的下擺。不一會兒,他冰冷的手指觸及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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