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我奔跑著。在沒有半個人影的街道上奔跑。潮濕的夜晚把我搞得不太正常。

我毫不知情,不知道是我殺害了煙鋪的老婆婆。全然不知。我在無法留下記憶的時間段里殺害了她。

口袋裡的煙和揉作一團的五千圓紙鈔,是不是我那個時候順手拿的呢?

為什麼我撒了一把散煙呢?又為什麼把這些煙放進口袋帶回家呢?揉作一團的五千日元紙鈔又有什麼用呢?

我想要切身體會身處地獄的感覺,因此徘徊於街道之上,努力尋找那種感受。回想一下,原因的確如此。但這一次,我有更想追究的答案,但我也知道,那答案並不存在。除了送那個人上西天以外,再也沒有其他辦法。

我不斷尋找著。持續不斷地尋找。我終於知道,我想要尋找的到底是什麼了。從中學的那一天開始,我一直尋找的,就是那個棗田義人。所以才會如此這般,深夜奔跑在街道上。

我知道他住在哪裡,於是我總是不知不覺中跑向那傢伙住的方向。就算毫無意識,也會不知不覺跑過去,然後圍著他家跑。

在他家周圍跑的時候或許會偶遇到他,或許還會正好碰到喝得醉醺醺、東倒西歪往家走的他。在我的潛意識裡,一直這樣期待著。

但我不知道這份期待是如何變扭曲的,最後竟然演變為將殺意發泄在煙鋪老闆身上。一個與我素不相識的人。

我從不吸煙。學生時代也沒吸過煙。所以我應該從未去過野之上町的缽呂屋才對。我連煙鋪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可能認識煙鋪老闆,那我為什麼非殺她不可呢?

我應該只生棗田的氣才對,然而,為什麼心底會潛伏著這份癲狂呢?我竟然毫無動機地殺了人?我根本不恨那名死者啊!

這就是衝動殺人嗎?我從未意識到這惡劣的念頭已經在我體內演變成病態,這就是現實吧,現實就是如此,總是突破想像的極限。

我戴著蛙鏡穿梭於街道。原本濃重的水氣在漸漸瀰漫,不久便會化為霧氣。我在等待整個世界被霧氣與雨水所包圍。

請將一切都葬送在霧靄深處吧,將這個不純潔、壞心眼、猥瑣不堪、充斥帶著血與排泄物惡臭的醜陋世界深深埋葬,直至萬物都看不見。那該有多美好!然後,也將我這意義不明的人生深深埋葬在霧靄深處吧。請直接消除、抹殺我的整個人生好了,不留一絲痕迹。

黑暗中,棗田碩大的臉龐浮現在我眼前。

他險惡的表情,吊起的眉毛,睜大的雙眼。

棗田歪了一下嘴,緩緩拿下嘴裡的煙,吐出煙圈的時候我能窺到他的門牙。這傢伙徹底毀了我的人生,卻還能從容不迫地冷笑出聲。我死死地盯著他那噴出煙霧的嘴。

這傢伙是一切事端的起因。為什麼一定要我遇到這傢伙呢?!

是我媽的錯!是我的親生母親毀了我。我必須殺了他。那件事不可能忘記,不殺了他我要如何生存下去?我怎麼從恥辱中解脫?我已經忍無可忍了。

我在人行道上奔跑,周圍的行人紛紛躲避我。我猶如一艘戰艦,撕開前方水域前行,行人唯恐躲避不及般慌慌張張地為我讓路。左面、右面,行人被嚇得要命。他們為什麼這麼害怕我呢?

一名醉酒男人跪倒在人行道上,面朝下水道鐵蓋弓著身子,眼看就要吐出來了。他在等什麼呢?是絕望來臨的那一刻嗎?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值得等待的事!降臨於世的全是散發著惡臭的厄運。

這個狹窄異常的日本列島,以及整個世界,遲早要被原子爐事故毀於一旦。電力設施停止運行,無法冷卻水導致燃料熔化。熔融物再次達到臨界,同時破壞壓力槽、反應堆安全殼及建築物厚厚的水泥牆,整個沉入地下。

而後,全國各地每小時增加十希沃特輻射量,逐漸淪為地獄。所有人瞬間成為一塊紅一塊黑的肉塊,發出高聲尖叫。但他們很快就連聲音也發不出了,開裂的嘴巴發出無聲的悲鳴,四肢逐漸腐爛,最終在苦痛中死去。

人間呈現出一派地獄景象,唯一的救贖,竟是那名躺在放醫研特製病床上的操作員。

城市被摧毀,成為一片廢墟。混凝土建築完全被常春藤覆蓋,變成綠葉的海洋。在樹影中,妖魔開始蠢蠢欲動。

輻射生成新的物種,不斷發出呻吟,聲音越來越大。它們張牙舞爪地沖向人類,翹首以待的復仇時刻終於降臨了。

在原子能政策下中飽私囊的政治家們紛紛逃出境,沒給犧牲者留下任何補償。可就算傾盡國力,在這起災難下還是九牛一毛。

吸著煙的男人坐在濡濕的長凳上,嘴裡噴出的煙與周圍的霧氣混為一體。那男人叼著煙躺倒在長椅上唾著了,錢包從他的口袋中滑落,煙散落一地。一同掉落的,還有被揉成一團的紙鈔。紙鈔滾下長椅,停在石子路上。

這人大概從清晨起就一直躺在這裡吧。我停下腳步,訝異地「啊」了一聲,身旁的行人突然變成同樣的面貌。

每個人都是矮矮胖胖、圓墩墩的,還都駝著背,圓臉塌鼻子,大眼睛,門牙間有道縫隙。

迎面走來一對雙胞胎,他們勾肩搭背的,都是塌鼻樑、大眼睛。他們張開嘴巴笑著,可以窺見兩人的門牙問都有道縫隙。

睡在長椅上的男人,在街燈下晨練的男人,他們都有著同一張臉。

他們全都轉向我,笑著。他們彷彿全都知道我那恥辱的經歷,這時鄙視地、輕蔑地盯著我。他們的門牙間毫無例外的都有一道縫隙。

我不得不殺了他們所有人,因為他們都是棗田的化身。

他們全都知道我過去的恥辱,知道我的弱點,知道我那難以啟齒的秘密。他們清楚地知道我是頭畜生,早就失去了活下去的資格,知道我苟延殘喘著隱藏的那件奇恥大辱。

我猶如一株慢慢等待乾枯的死樹,等著腐爛,徹底消亡。

我必須動手。如果不葬送他們所有人我就會滅亡。時間所剩無幾,我必須快點兒送他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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