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個故事(下) 第八節

九月十號晚上,丈夫回來了。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進門以後好像絆了一跤,摔倒在了廚房的地上。

佳子出來一看,丈夫像一條巨大的蟲子在印著紅磚圖案的塑料地板上蠕動著。佳子以為丈夫喝醉了,這也難怪,留廣腿腳酸軟,站都站不起來了。

佳子蹲在丈夫身邊,想把他扶起來。佳子感到絕望,丈夫爛醉如泥,搞不好又得吐得一塌糊塗。可是,這回要吐的是佳子。

當她靠近丈夫那蓬亂的頭髮的時候,卻沒有聞到酒味兒。奇怪,丈夫今天沒有喝酒啊,怎麼進門就倒在地上了呢?

「喂!你喝醉了嗎?」儘管沒聞到酒味兒,佳子還是這樣問道。

丈夫的反應讓佳子吃了一驚,因為她看到的是一張充滿笑容的臉。

「佳子!」留廣叫道,「你,生吧!」

「你說什麼?」佳子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明白丈夫到底是什麼意思。

「生孩子吧!資金已經籌集好了,馬上就可以開公司了,佳子,你馬上就可以當總經理夫人了!」

佳子感到茫然:丈夫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嗎?

「喂!你說的這些,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啦!」

「那麼,我應該高興?」

「當然啦!當然應該高興啦!」

可是佳子高興不起來。因為丈夫要開一個什麼公司,她一點兒都不知道。聽到丈夫突然這樣說,不是一下子就能高興起來的。

「你怎麼了?怎麼不高興?」

「可是……」

「行了行了,不管怎麼說,我們終於有錢了,我也可以開始工作了。」

「錢,是跟那個叫土井的借來的嗎?」

「瞎說什麼呢?彈子房不會借錢給我,一個人也不可能借給我這麼多。你就別管錢是怎麼來的了,你不知道更好。來,扶我起來!」

「你總是這樣。」

「有洗澡水嗎?」

「有。」

「那你給我拿一套睡衣來,把啤酒拿出來,再做幾個下酒菜!今天晚上,你可要好好兒陪陪我!」丈夫滿面紅光。佳子好久沒有見過丈夫這麼高興了。

打那以後,丈夫每天一大早出去,晚上很晚才回來。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以後,那天晚上的高興勁兒沒有了,又悶悶不樂起來,經常憋在家裡,翻來覆去地看體育報。

九月十七號,又到了星期二。在家裡憋了好幾天的丈夫下午突然出去了。這時候的佳子已經決定把孩子生下來。

中午佳子一個人在家裡看電視。沒有什麼好看的節目,就來回換頻道。突然,佳子瞪大了眼睛。

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一張肖像畫,畫上的人跟丈夫長得很像。電視節目主持人正在播出一個震驚日本的綁架事件,說是綁匪綁架了巨人隊主力投手的孩子。

前幾天佳子也在電視上聽說過這個綁架事件,但並沒有往心裡去,關於綁架事件的具體情況也不甚了了。她也知道丈夫訂的體育報上報道了這個事件,但沒有仔細看。她不是哪個球隊的球迷,她也沒有喜歡的職業棒球運動員,更沒有看體育報的習慣。

看到電視屏幕上出現的肖像畫以後,佳子認真地聽了一下主持人報道的內容,大致了解了綁架事件的經過。說是九月九號那天,巨人隊投手川口的孩子被綁架,十號就被放了回來,而且綁匪沒有拿走贖金。綁匪中途改變主意,不要贖金了。

佳子又換了幾個頻道,想看看還有沒有關於這個事件的報道,結果沒有找到。

這時候,佳子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雖然綁匪的肖像畫很像自己的丈夫,主持人說的警方推測的身高和體重跟丈夫也差不多,但長得像、身高和體重相近的人太多了。丈夫留廣也不是非常有特徵的那種人,大街上像他那樣的人到處都是。

不過,佳子心裡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這件事,坐立不安地東想西想起來。

九月九號和十號,丈夫幹什麼去了?九月九號和十號,也就是上星期一和星期二。星期二!就是那輛奇怪的白色兩廂轎車在這邊轉悠的日子。

想到這裡,佳子突然覺得心臟受到重重一擊。九號,丈夫沒有回家,十號也回來得很晚!

胸口一陣發苦,佳子想吐。她趴在飯桌上忍了一會兒,終於忍耐不住,跑到衛生間吐了起來。

結婚以後,除了公司組織的旅遊以外,丈夫在外面過夜的情況一次都沒有過。那天就覺得不正常,難道丈夫跟這次綁架事件有關?

佳子回到廚房漱了漱口,稍微平靜了一下之後。把丈夫已經看過的捆好放在架子上的體育報拿下來,找關於綁架事件的報道。

找到了!第一版就有,怎麼沒注意過呢?剛才電視屏幕上出現的肖像畫也有!佳子把報紙鋪在飯桌上,恨不得要把它吞下去似的仔細看了起來。

報紙上的報道跟電視上的報道一樣,也是說事件發生在九月九號和十號。九號,巨人隊主力投手川口的兒子小宏在自己家附近被人騙上車拐走,十號晚上十點被解放。其間,綁匪一直把小宏監禁在帝國飯店的一個客房裡。

佳子精神上再次受到沉重的打擊。十號,丈夫半夜才回來,而且累得到家就癱倒了。當時還以為他喝醉了,其實根本沒醉,只是累了。為什麼累成那樣?難道……佳子越想越覺得綁架事件跟丈夫有關。

接下來看到的一行字給了佳子幾乎可以說是致命的打擊。她盯著那行字呆住了。

「經調查,綁匪曾在九月八號星期天逐一查過紅色公用電話的號碼。」

佳子眼前發黑,什麼都看不見了。九月八號星期天,她曾跟蹤丈夫。從櫻田大街到外堀大街,從日比谷公園一側的便道到地下通道人口,丈夫每查一處紅色公用電話的號碼,就記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上。還跟地鐵日比谷站小賣部的售貨員和二重橋前站的站務員說過話,那是不是在打聽紅色公用電話的號碼呢?當時還覺得奇怪,丈夫跟他們有什麼可說的,現在總算明白了。

報紙上還說,肖像畫就是根據地鐵日比谷站小賣部的售貨員和二重橋前站的站務員的描述繪製的。

佳子不由自主地渾身哆嗉起來。她後悔那天跟蹤了丈夫,要是不跟蹤的話,就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就不會擔驚受怕了。

是丈夫!肖像畫畫的就是自己的丈夫!根據目擊者的記憶畫出來的!

可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大概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吧?不,不是大概,絕對是什麼地方弄錯了!自己的丈夫,那麼老實、那麼窩囊的一個丈夫,絕對不可能幹這麼離譜的事。

佳子陷入一種神情恍惚、茫然若失的狀態。

為什麼要查紅色公用電話的號碼,現在已經明白了。那是為了讓抱著贖金的刑警從一個電話跑向另一個電話。多麼離譜的事情啊,佳子無法相信丈夫做得出來,先不說他有沒有那個腦子,他有那個膽量嗎?

今天晚上問問他吧。佳子想到這裡又害怕起來。她想問,可是又不敢問。太可怕了,晚上面對丈夫的時候,自己有勇氣張口問嗎?

不知不覺已經下午三點多了,又到了那輛白色兩廂轎車在下邊轉悠的時間。

佳子站起來,向陽台走去。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到星期二的這個時候,她就會條件反射似的往陽台上走,簡直可以說是成了習慣。現在還去看那輛車還有什麼意義?可是已經成了習慣了,到了這個時間就會不由自主地到陽台上去。

她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陽台上,就像看焰火似的,慢慢坐了下來。說起看焰火,去年夏天還跟丈夫一起去兩國看焰火的呢。那時候多好啊!雖然沒有錢,可是跟現在比起來,那時多麼幸福啊!

為什麼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生活亂了套呢?

也許是因為自己不好。自己不好,所以才遭到了命運的懲罰。

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佳子把額頭靠在陽台的欄杆上,無聲地哭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她忽然想起了那輛白色兩廂轎車的事。可是,等了很久也看不到那輛車的影子。已經四點了,白色兩廂轎車還是不來。

下巴頂著陽台的欄杆,她昏昏沉沉地任憑秋風吹在臉上,眼淚漸漸地幹了。

看來那輛車今天不會來了。佳子回到房間里,鋪好被褥躺了下來。聽著入夏以後掛起來的風鈴丁零零丁零零的聲音,看著陽台外面的天空漸漸暗下去,佳子睡著了。

開鎖的聲音把睡得並不踏實的佳子驚醒了。她睜開眼睛,慢慢爬起來的時候,廚房裡的熒光燈亮了,丈夫已經站在了餐桌前。

「你回來了?」佳子本來想大聲跟丈夫打招呼,可是,也許是因為哭的,也許是因為睡的,她的嗓子嘶啞,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熒光燈下,丈夫獃獃地站著,眼睛瞪著餐桌。佳子覺得奇怪:他在看什麼呢?忽然,佳子想起來了,那張登著丈夫肖像畫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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