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車舞姫 第一節

我在霞關下首都髙速,向左轉到內堀大道。天上正飄著毛毛細雨,右手邊的皇宮森林,也因此顯得低壓黑沉。汽車音響的揚聲器中,傳來紅心樂團的《Johnny Moon》的曲調。

保時捷在車道中緩慢移動。越過車窗上的雨刮器,可以看見,石頭建造的最高法院。它的對面,就是令我懷念的國家劇院——

就在漲時。爽片子!我差點喊了出來。就在前方,短短二十米的地方。我看見了不可能有的東西。沒錯,我看見了不可能存在的人。

在下著毛毛雨的午後,一個長發的年輕女人,正站在柏油路上。她身材纖細,似乎穿著灰色的皮革連體服,正緩慢地戴上紅色的防護頭盔。好像是單眼皮的眼睛,細長而清秀,高鼻樑、尖下巴……沒錯。就是爽片子!怎麼看都是她。

如果我的車就停在她身旁,我肯定會那麼叫的吧。仔細想想,那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瘋狂。即使知道是這樣,我也會那麼做的。我肯定不能不那麼做。可是,堵車把我從瘋狂中解救了出來。她停在柏油路上的摩托車,似乎是雅馬哈SRX-4。爽片子不慌不忙地,跨上了那輛銀色的摩托車。當變速桿推到低擋時,我看見車身微微一振。突然,她從我前面的數輛汽車車頭前掠過,沖向了右側對面的車道。我在保時捷轎車內,慌忙把上身探向了右側的副駕駛座。

爽片子彷彿向毛毛雨挑戰似的,不斷加速,然後,就像一陣風似的,從無法動彈的我的保時捷車旁駛過。就在交錯的那一剎那,我看見了防護頭盔中,那雙細長而清秀的眼睛,還有那優美的胳膊。

沒錯,就是爽片子。

我一直扭頭看著後面。她纖細的上身,微微向左傾斜,駛過路口。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直到她像個小小的陀螺,消失在灰濛濛的石街上。

前面的汽車開動了,即使後面的喇叭聲,像冰雹似的,瘋狂向我砸來,我一時也無法動彈。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幻覺嗎?還是亡靈?……她時隔十五年,騎著摩托車,出現在我面前嗎?

那是三島由紀夫剖腹自殺的那一年,數來,的確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當時是學生,住在四谷的廉價公寓里,和水城爽片子,過著近乎同居的生活。

我的公寓房間條件很糟糕,即使把窗戶完全打開,也只能看見對面五十公分遠的、鄰居家的灰漿牆壁。下雨的日子,可以在窗邊,聆聽涓涓細流的水聲。我感覺像被關在終日不見陽光的、潮濕的牢籠里,極其鬱鬱不樂。

因為照不到太陽,即使是大晴天,白天也必須開著熒光燈。我日復一日地,從那像黑暗洞穴般的房間里進出來,去外面打工。

但水城爽片子,是名為「紅月流」的、知名日本舞蹈掌門人的獨生女。和半無業游民的我不同,她可以說是出身名門。那樣的女娃娃,為什麼會愛上我,我至今也不明白。

不,關於她的事,不僅僅是那些。她的一切都是謎。她的存在、她活的理由,以及她死的理由,都令人費解。

她出身於拘泥禮節的名門,因為天生面質,要成為日本舞蹈的舞蹈演員,沒有任何疑問。對於自已的這種命運,雖然內心抱有強烈的反感,但似乎還是順從接受,興高采烈地過著優等生的生活。她非常明白父母,和支持水城家的人們,對於她寄予的期待,是何種性質,因此,她每次都能很準確地抓住關鍵要害,回報他們。我很佩服她,可對她的過於精明、又有著輕微的反感。我和她之間,時常發生爭吵,但如果我這方沒有確實理由的話,也許我的理由,意外地就來自於對她的那種反感。

是那樣的,也許還有嫉妒。我有時會覺得,自己體內,潛藏著他人沒有的力量。可一想到將來,總感覺前途黯淡。當時的我,對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還不得要領。與那樣的我完全不同,爽片子才二十一歲,就已經成為自己人生的生活達人。對此,我不能不懷有深深的姨妒。

例如——她化著雪白的濃妝,穿著幾百萬日元的衣服,到國家劇院跳芭蕾舞。結束後,卸妝,洗供,騎上摩托車,來到我的公寓,然後再撲入我的懷中。她不會讓任何人來責備、干涉那種行為。一想到她身處的封建環境,這真是個奇蹟。她是一個如此堅決的女人。

我很羨慕她,嫉妒她,可最終還是依賴她,需要她,深愛她。

仔細想想,我們之間的關係,相當不穩定。爭吵的理由,潛伏在生活中的各個角落。我對爽片子的愛,或者是僮憬,也許就源自她和自己之間的落差。我和她的一切,都太不相同了。家世不同,知名度和所處的立場,也有著天壤之別。想來應該是一段無果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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