糸鋸與之字形 第二節

人類只有在所剩無幾時,才會屈指計算。

時間過得真是快呀,我不幹扨這一行、不當自言自語的勞動者,已經有兩年了。在這個憑藉三寸不爛之舌謀生的奇特工作上,我一干就是四年。如此想來,我第一次通過電波,與深夜族們見面,距今已經有六年時間。

社會上無論何種職業,都是如此。在這四年里,我遇見了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事,給我上了一堂又一堂,平常難得體驗到的、非常寶責的課,當我想把那些往事記錄下來時,腦海中立即會浮現出一件事。我還是首先從那件事寫起吧。

DJ這個工作,說來就像自閉症發作,一個人對著麥克風,一味地自言自語。所以當在房間里,專心致志地練習時,看起來真的像一個儍子。深夜大家都下班回家後,獨自一人在空落落的電台,對著麥克風廣播,無論你怎麼和聽眾打招呼,都不會立即有答覆。只是在一、兩天後,會收到寥寥無幾的幾張明信片。真是空虛無聊的單方通話!

節目開播近一年,我還會無意識地懷疑,麥克風那頭,真的會有幾十萬的聽眾嗎?……

人們如果不是所剩無幾時,不會屈指計算。最近,這句話總是莫名其妙地,從我的口中脫口而出。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我最近,老是在懷念那起事件吧。沒有比那時更認其地,屈指計算那麼多遍,彎得手指都發酸了。那之後,我只是在距離辭去工作還剩半個月時,才屈指計算過。

那是節目開播後,即將迎來第一個新年的十二月。我負責的周三夜晚——正確地說,是周四清晨的節目,正好在聖誕平安夜。所以,我想給一年以來,堅持收聽我這個新手DJ主持的節目的聽眾朋友們,送點什麼禮物。可絞盡腦汁,也沒有什麼奇思妙想,只徒想出帶禮品的猜謎、豪華的臨時演出、或者町內的廟會之類,再蹩腳不過的點子。因此我在節目里說,如果有什麼好點子,請通過明信片寄給我。於是,眾多的熱心聽眾,紛紛寄來了明信片,可以說,這是自從我的節目開播以來,第一次以這種方式請聽眾參與節目。

我發覺,大家的確都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參與到節目中來,在以後的三年時間裡,從節目的計畫階段開始,就請聽眾朋友參與,成為我的風格。但在那次寄來的明值片中,有人提議:開設一個三分鐘的自由聊天。

電合開設一條熱線,聽眾朋友可以撥打熱線,自由使用限定的三分鐘時間,向我、還有年輕朋友們,傳遞信息、或者通過音樂,進行樂隊的自我介紹等。我第一感覺——就是它了。

我提前一周,在節目中告訴大家,會在聖誕平安夜,徵集節目名為「自由暢談三分鐘」的內容。我也考慮過,在當天節目直播時,請聽眾朋友打進電話,自由暢談三分鐘。可那樣的話,無論內容無聊的,還是有意思的,都會直播出去。也許其正出彩的,還沒輪到公之於世,節目也就結束了。於是,我決定還是必須先錄音,預先挑選好。所以從二十四曰的下午三點開始,到夜裡的八點,我預留了五個小時徵集節目。

節目是凌展零時開播,選擇和編輯只有四個小時,我擔心時間太緊,心想接電話時,就要立即判斷,是否能用。如果提前一天徵集的話,倒是可以從容很多,可那樣一來,就是二十三日的傍晚,街頭的聖誕氣氛還不濃郁。如果能徵集到有意思的話題,我打算把三個小時的節目,都用來播放徵集到的暢談錄音。

制定這個計畫,僅僅是為了感謝節目的熱心聽眾,並沒有想過要成為獨一無二的創意,引起眾人關注。可是,節目的進行,憲全出乎我的預料。而且,正如這件事成為台里談論的話題那樣,竟然不期就會呈現出一種,戲劇性的紀實廣播。因為在聽眾打來的三分鐘電話中,有一通非常奇怪的電話。

一般情況下,為了事先和導播碰個頭、選擇錄音以及明信片等,我都是在開播前一小時,提前進入播音室。就在進入播音室之前,匆匆地把飯吃完。因為如果再早一些吃的話,在節目中途,肚子會餓,如果再晚一些的話,可能會打飽嗝。

但是,就在出事的那個聖誕平安夜,我提前近兩個小時,進入了播音室。平時的話,只是在副控制室,會有三、四個正式職員。可那天因為錄音編輯的工作量大,所以,有近二十個人,在副控制室里緊張地忙碌著,選擇錄音,然後到有編輯機的房問進行編輯。

一進入副控制室,就看見平時的那幫節目組成員們,正圍成一團,他們一看見我,立即緊張地叫道:「小林,來一下。」

我從導播福島的臉上,隱約感覺到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於是,快步走到他們身邊。其他二人表情也很嚴肅。

「你聽聽這個。」

他想播放中央控制合上的七號盤,可又稍稍猶豫了一下,把按按鈕的手指放了下來。

「來編輯室吧。這兒太吵了。」

我們四人來到走廊,選擇了一間沒人使用的、黑著燈的編輯室。裡面有幾間像女厠所似的、並排的小房間,每個小房間里,都有一台錄音編輯用的中央控制台。福島把我們帶到最靠裡面的那間。打開燈,進去後,因為跚著兩扇玻璃門,絲毫聽不見副控制室的嘈雜聲,我這才想起:現在已經是深夜了。

他熟練地把磁帶掛在空盤上,又說了句「你聽聽這個」,便按下了播放鍵,然後,把音量開到最大。我凝神側耳傾聽。

首先,是台里的女接線員的聲音:「您好,這裡是FXS。請告訴我們您的姓名,如果節目時間裡,您可以撥打電話的話,也請告訴我們,您的電話號碼。」

接著,傳來一個低沉的男子的聲音。裡面隱隱約約可以聽見,那熟悉的《鈴兒響叮噹》的歌聲,和街道的嗜雜聲。好像是公用電話,我想大概是電話亭吧。

「我不想說出姓名,也沒有電話。」

「知道了。那麼請在『嘟』的一聲之後,說三分鐘。」

立即傳來「噼」的一聲。

對方沉默了片刻。我無法揣摩電話中那個男人,此刻的心情怎麼樣,緊張地聽著錄音。可是,那個男人馬上用一種朗讀似的語調,喋喋不休地、沒有任何抑揚頓挫地,朗讀了如下一段令人費解的話,對我來說,那簡直就像一篇暗號。

暗箱的針發出的一道光,呈之字形,躍入光輝,描繪出藍天、煙塵型卷積雲。被那個完美無缺的光輝,壓倒的我的內臟,殘留著最喜愛的大提琴聲,在黑暗的坡道上滾動著。

沒有糸鋸,就無法切割東京……

不斷成長的二十三隻眼中,只留下對拼圖遊戲的迷戀。我撥打無聲的電話,夕陽就要落到十個保齡球的那邊去了。鬱悶的勞倫斯,橫跨在沒有駝峰的駱駝背上,被夕陽照射時,形成普通的天然紀念物晶體,在我的神經性骨質軟化病中,過庋生長的、十個雨後春筍,建造成終日不見陽光的花壇,都市電話線,彷彿陰性植物的根,吸取我的養分,瞧我是如此消瘦,可我一直等待的電話,卻是總也不響……

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

不曾急於求死,可我將慢慢地死去。誰快點給我打個電話吧,就現在、立刻、馬上,我的早晨,宛如布雷德伯里的壇中,浮現的滿是黴菌的餃子皮,任何人都可以用一匙的量,把人毒死……

沒有糸鋸,就無法切割東京……

之字形彷徨徘徊,亂七八糟、吵吵嚷嚷、急躁不安、喧囂吵鬧、咕咚咕咚、綿軟無力、黏黏糊糊、搖搖晃晃、紛紛飄落,投入一個杯中。如果心也輕輕搖擺,那麼,大家為輕易患上的東京螺絲刀型分裂症,乾杯吧……

上吊型的吊繩,每天早晨,救我於殺人電車中,多棒啊!在一動不動、匆忙趕往刑場的眾多牛頭中,十個保齡球忽隱忽現,夢見全中,把它們全部擊倒,讀書、坐馬桶吸煙,還有什麼沒做?早晨的考勤卡上,打上今天一天的烙印。喝酒、抽煙、看女人的腿……還有什麼沒做吧?沒站定就被擠上了車,抬頭朝自動門望去,東京都廳上閃耀的六方鏢,颼地發出去。今天,幾人會命喪旋轉刀?我終於注意到,自己宛如鋁製的、振翅飛翔的蟬,每天在危急時刻,朝十點的方向逃走!這場電影不能看到最後嗎?

END標記不必出現在,與六方鏢同時到來的最後時刻。滴入牛奶中的一顆王冠,與皇宮很相稱,逐漸擴散開的圓,終於變成八個第六個圓,湧向我的公寓。如果沿著南方衝浪,我唯一愛的北海道,不用糸鋸,就可以切割的、唯一的東京,從我的巢穴一穿而過。可那早已連跑道也做不成,斑駁的細繩,包囤的都市大島,那個波浮港三原山,都彎彎曲曲地,從我不曾愛過的東京蟻獅的緩坡滑下,發出熱鬧地嘶嗚聲……

貧、貧、貧、貧……

今晚凌晨兩點,如果不在屈斜路湖退場的話,我就無法為人。

他朗讀的速庋越來越快,最後有的地方都很難聽清楚。此時,我只感覺到,難以名狀的異樣的陰鬱,與樣和熱鬧的聖誕節氣氛,非常不相稱。就這些。

只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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