糸鋸與之字形 第一節

「老的推理小說中……」那個像外國人似的髙個子男人,正背對著人、站在黑白相間的方格紋地板上,對著眼前的朋友,發表著演說。

這是橫濱一家名為「糸鋸與之字形」的咖啡吧。店名真是奇特!

「會有吹著警笛,召喚同伴的警察出現。當然,那是在發現了什麼的時候……哦,你說過自己是推理小說迷吧。《歐達摩爾先生的手》這個短篇看過嗎?……沒看過吧?真是遺憾!……它寫於1931年。這部短篇小說里,就有吹警笛的警察。

「故事不是發生在很久以前,僅僅是戰前的。倫教的警察為了喚來同伴,還使用警笛。以前,日本的捕吏也是那樣的。

「可現在,無論是我國還是英國,巡警都不使用警笛了。為什麼呢?是因為有電話了嗎?還是因為有警報器了呢?……那些東西,倫敦戰前也都有的。

「諸位,以上原因都不是。最大的理由,就是街道日益變得嘈雜。每天每天,大家都扯著噪子,大聲嚷嚷著說話,在這樣的街道上,即使不慌不忙地吹警笛,也沒人聽得見。

「為什麼會如此嘈雜呢?……首先是汽車。東京的環七沿線的居民們,整天深受八十方的卡車噪音的侵擾,連防雨窗都沒法打開,好像生活在工地上,或者是彈子房裡。如果讓他們來說的話,與在家裡相比,上班的地鐵中,反倒更加安靜些。

「日本人很擅長乘機喧鬧。如果街道喧囂吵鬧,酒館招徠客人的服務生,也會放心地大聲喊叫;選舉演說的麥克風的音量,也會越調越大。我國獨特的卡拉OK文化,也正是在這樣的街道上茁壯成長。在從酒館回家的一路上,和朋友兩個人,可以儘可能地大聲練習。

「如果街道如此,一個勁兒地越來越喧鬧,行人也很難聽見宣傳車的聲音,所以,麥克風的音量也必須開大,二者比著看誰大。這是用擴音器叫嚷的時代中,一場多麼和平的競賽啊。

「不僅僅是街道,房間里也是如此。收音機和立體聲音響、電視和吉他放大器,這些很早以前不曾考慮的、有音量的家電,現在家家戶戶都有。要是窗外那麼嘈雜,屋裡的人,也會想把它們的性能,發揮到極致。

「與神龕上有收音機的時代不同,現代必須有更大的房間,和隔音效果出眾的牆壁。可是,現實正好相反。墉壁越來越薄,房間面積越來越小。這就是東京。

「我們實際上,在不知不覺中,正在被聲音的洪水所吞沒。只是我們沒有發覺而已。如果一百年前的人們,現在穿越來到東京,走在大街上,他們會說什麼呢?……難道不是會說:『這是一個瘋子的城市』嗎?……這個街道的異常,事到如今,只有江戶人才能明白。

「為了保護自己,免於受到聲音洪水的侵害,人們做雙層窗戶,把自己關在石頭箱子里。要是冷氣和內線電話都有的話,巨大的石頭箱,也是一個獨立社會。外面是茫茫大海,而這個箱子,彷彿是石頭造的諾亞方舟。無數艘方舟,在都市這個大海中漂浮。船上載滿了不安的乘客,不知道將駛往何處。

「箱子里又細緻地用牆隔開各自的獨立世界。都市就這樣重複著細胞分裂,細化變形為越來越稀奇古怪的集成電路的一部分。彷彿樹木重生,相互盤根錯節,形成了一個危險的原始森林。

「如果現在要求我們,在這個IC晶元的原始森林中生活的話,我們必須清楚,要把牙齒和爪子都隱藏起來。這才是我要贈給各位的一片水晶。因為在噪音中,呼救聲、尖叫聲都聽不見,任何人都聽不見。」

「什麼呀?……那個。」我沖著櫃檯里的調酒師問道。

彷彿一杯酒下肚的那個男人,正對著他的三個朋友,熱情地進行著演說。因為就在我附近,所以,他演說的內容,我聽得是一清二楚。

「啊,那位先生嗎?……」調酒師說,「怎麼說呢,應該是有演說癖吧。一杯酒下肚,狀態上來了,就站起來,不慌不忙地開始演說。」

「那是現代的一種疑難怪病吧。」

調酒師笑了。

「是病態都市的象徵嗎?」

「是那樣的。如此看來,東京的確是充滿危機的弊病之海。我也是剛剛才從岸邊,爬上來的一艘老船。明天,又必須回到那個大海中去。」

「您也是詩人呢。」調酒師說道。

我用略帶自嘲的口吻說道:「以前是詩人呀。」我無意中說了真話。

「和我一樣。」我確實聽見他也那麼說。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這裡就是避風港,那些忘了歌唱的金絲鳥、放棄詠詩的詩人,都被吹到這裡來了。

「揚聲器是JBL4343吧。」我換了個話題。

「我以前是那個牌子的發燒友。聽說這家店是聽爵士樂的,可聲音開得這麼小。」

「老闆說了,那個有演說癬的客人,狀態一來,開始演說,就調小音量。」

「這個玩笑開過了吧。為什麼呢?」

調酒師笑笑,並沒有理睬我。我興趣十足,猜想其中定有什麼原因。

「喂,你說說,是為什麼呢?」我不客氣地追問道。

以前聽別人叫我詩人,都會不好意思。現在臉皮這麼厚,是我從事新聞媒體工作的最大收穫。

調酒師笑了笑,依舊沉默不語地擦著碟子。那位客人的演說,似乎正漸入佳境,可我的心思早就不在那兒了。

「對我們來說,對店裡來說,那位先生可是恩人呀。」調酒師彷彿想早早地結束這個話題,迅速地說道。

可我一聽,興趣反倒越來越濃:「有恩之人?……好像有什麼故事吧。說來聽聽。我想聽聽。」

「不,這有點不合適。」調酒師賠著的笑臉漸漸消失——難道,他那麼不想說嗎?

「聽說在橫濱,有一家很不錯的店,小林經常去,所以我來了。的確是獨一無二啊。有這樣的常客,店的名字也很獨特:『糸鋸與之字形』。」我一邊看著杯墊,一邊說道。

「小林,是?的小林嗎?」他問道。

我點了點頭。

「您和他是老相識嗎?」

「嗯……啊,沒有及早告訴你喲……」

我找出名片,遞給了調酒師。上面醒目地印著「FXS 節目編排局長」的頭銜,這個東西,連我自己都不想看。

他出神地望著那張名片,我又聽見了那個人的演說。

「您是龜淵先生吧?」被調酒師一問,我才回過神來。

「啊……不知道您是FXS的人,失禮了。今後還請多多關照。」說著,他低頭致意。

「不,哪裡哪裡。」我說。聽說是FXS,調酒師的態度好像變了。我想他大概認為,FXS就是店裡的大主顧吧。可實際上不是那樣。

「沒想到那位演說先生,說的話非常正經,觀點相當尖銳。」

於是,調酒師簡短地答了一句:

「他是個天才啊。」

「關於粘蒼蠅紙,都能進行一番長篇大論,聽得大家都驚愕不已。可只要聽了的人,必然會認為他說的都是事實。」

那時,店裡響起一陣掌聲。

「哦,結束了。我還以為,不會鼓掌呢。演講也結束了。可以把音量開大了吧?……放大器……是Mciumtosh的嗎?……那麼,請你告訴我,這個奇特店名的由來吧。」

「說起這個,還得說到剛才那個話題,都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法西斯』的話,還是我的恩人。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但我這人笨口拙舌……你難道沒向小林打聽過嗎?……小林是當事人,他很清楚呀。」

「沒……沒打聽過。」我搖了搖頭。

「好奇怪啊。如果是FXS的話,那件事可是眾所周知呀。小林去年推出的那本名為《灰姑娘的回家時間》的隨筆集,你難道沒讀過嗎?……就是那本書最開始的那段話啊。」

「啊,是嗎?」我用左手摸摸後腦勺。

「不好意思。我從小林那兒拿了那本書,可每天忙得不行,最後,就擱在家裡的書架上了。一頁都還沒讀。」

「是那樣啊?」

「那裡面也寫了店名的由來嗎?」

「寫了啊。不過,要說店名的由來,還是這個啊。」調酒師指了指牆壁上的小匾額。匾額中央是一張正方形的紙,上面用粗黑體字寫得密密麻麻。

「啊,那個,我剛才就注意到了……是詩嗎?……還是文章?……」

「是現代詩吧。」調酒師有些難為情似的說道。

我正想說:可以拿著看看嗎,他轉過了身。

「啊,果然在啊。」說著,他把一本白色的精裝書,拿出來放在櫃檯上。我拿過來翻開封面,看見了目錄。

「啊,對不起。」說著,調酒師從我手中取回書,指著目錄之一。

「最開始的這篇。《人類只有在所剩無幾時,才會屈指計算》這篇文章。不太長,現在就讀讀,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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