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都市 第二節

田中昂作在中野的一家生產娛樂用橡皮艇的公司上班,已經工作近二十年了。在工廠里,他完完全全是個老手,現在快四十歲時,終於當上了工地主任。

身高一米六三,體重五十三公斤,是個帶散光的近視眼,不過,平時不戴眼睛。昂作工作認真,可也並不是多麼優秀。他老家是位於名古屋北部、因溫泉而出名的下呂,一口鄉音,怎麼也玫不掉。也並不全是因為這個,可他平常總是沉默寡言。

快四十歲的人了,可與實際年齡相比,他的皺紋似乎多了些,臉頰和窄窄的額頭上,莫名其妙地長出了很多皺紋。一喝酒,連他自己都感覺,像醉酒的猴子,向後梳成大背頭,而冒出的額頭,都變得通紅通紅的。實際上,自從在經常光顧的酒館的廁所里,看見鏡中的自己以後,他感到非常厭惡,從此不再酗酒了。

可是,幸虧這一點,田中昂作才有相當數額的儲蓄。雖說是相當數額,可一個微不足道的上班族,除了要供養妻子,還有上小學二年級、上幼兒園的兩個孩子外,還要付公寓的租金,所以,儲蓄也是很有限的。一千萬不到吧。

但對於僅僅是高中畢業的田中昂作來說,這是有生以來,賺到的第一筆巨款,是他二十年來的辛苦勞動。他不打算用這筆錢買房子。面對著如此一個高物價和住宅難的時代,這些錢沒有多大的神通,充其量也就是個商品房的首付而已。

昂作的妻子身高一米五〇左右,可體重卻超過了丈夫。年齡嘛,昂作也記不太清了,應該是三十七、八歲。可是很奇怪,她看起來像五十多歲,但她一點也不用擔心丈夫會見異思遷。問題出在他自身,大概不會有女人,對田中昂作感興趣。如果田中勉強算個帥哥的話,常去的酒館就不會只有一家,而且,存款肯定也要少一位數吧。這麼一想,很多事情,他一個人也能想明白了。

他家住在中央線高架下的廉價公寓里。電車一開來,電視畫面就搖晃,白天被高架線擋住,曬不到太陽,夜裡被吵得無法入睡,直到最後一班電車開過。而且,現在孩子們逐漸長大,1DK式公寓 的房間,只有六張榻榻米大小,廚房只有四張半榻榻米大,明顯過於狹窄。可郊外的房子中,他總是挑剔著、要找距離最近的車站,可以不用坐公共汽車的,結果已經近二十年沒有挪窩了,孩子都上小學了。妻兒也感到臉上無光,時不時會發發牢騷,考慮可以適當搬搬。

昭和五十一年的二月初。在距離公寓步行十分鐘左右的,唯一一家常去的「大多福」酒館裡,田中昂作正在吃金平牛蒡,喝摻水的酒。

老闆娘福子,正是人如其店名。可她的性格,競是出乎意料的豪爽,而且相當慷慨大方。昂作喜歡聽她說老家九州話,經常光顧「大多福」酒館。對於不風流的他而言,沒打算追女人,所以,進這種店就足夠了。

名叫萩尾惠美的姑娘,在「大多福」酒館首次露面的那個夜晚,店裡難得比平時擁擠。在僅有櫃檯的酒館裡,櫃檯上擠滿了爭相目睹芳容的男人。昂作很清楚,老闆娘想現在,最好不要再來客人了。

鈴聲響起,一陣涼氣襲來。店門上裝了鈴鐺,客人一開門,就會發出「鈴鈴鈴」的聲音。老闆娘一副「對不起」的神情,站在櫃檯中,向店門口移動。昂作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

「晚上好! ……」傳來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其實是一個清澈可愛的女聲,擠在櫃檯前的男人們,都齊刷刷地向左轉。昂作當然也是其中一位。可他總是那樣,坐在角落裡喝酒,因此看不見聲音的主人。

於是,人群中有人喊道:「哎! ……」那聲音與其說是親密,不如說是得意洋洋。

「老闆娘,就是這個人呀。」

「啊,這位嗎?」福子和藹可親地說道。

「啊,好漂亮的大美人喲! ……」

站在店門口的女人推開門,走了進來,站在那個彷彿很熟識的男客人的身後。

昂作終於可以一睹姑娘的芳容了:她看起來二十二、三歲,一頭栗色的披肩長發,燙著捲兒,穿著一條黑色裙子,腳穿一雙淡褐色的靴子,一張像花兒般的(昂作心裡這麼認為〉美麗笑臉,她把臉沖著櫃檯中的福子站著。

萩尾惠美從那晚開始,在「大多福」酒館工作。並沒有做什麼改進的「大多福」,立刻就被男人們給擠爆了。福子好像只要站在門口,不停地說著:「對不起,現在已經滿座了……」剩下的工作就只是結賬。

客人們的熱度是相當驚人的,即使在酒館門口被拒絕,也要先在其他店轉轉,消磨些時間後再來;或者在附近的茶店,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時不時地打電話,詢問是否有空位;更有甚者,還有的閑人,站在寒冷的夜空下,斜靠在混凝土牆上,等客人出來,哪怕等上一、兩個小時。

而且,即使有空位了,他們也不是立即進去,而是從門口往店裡探個頭,喊道:「哎,小美,我又來了啊! ……」絞盡腦汁賣弄風情,只為了引起惠美的一絲注意。

惠美這邊嘛,不論對誰都是「是、是」,態度和藹可親,對福子也是畢恭畢敬,說話知禮節,而且,她的工作也很努力,因此,這兩個女人之間,似乎也相處得非常愉快。

惠美在「大多福」工作的僅僅兩個月時間裡,好像就有人想邀請她去開車旅行,還有性急的人,甚至向她求婚。但惠美誰也沒有答應。

田中昂作當然也不可能例外。不知不覺中,他來「大多福」的次數,是以往的好幾倍。可是,由於生來膽小怕事,他做夢也沒有想過勾引女人,因此,他最多早早地來到酒館。和以往不同,他總是佔據櫃檯中間的位置,增加請惠美往杯里斜酒的次數。對於酒館而言,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田中沒有白去,有時走上好運,一天可以和惠美說上一、兩次話。

「啊……我記得您是叫什麼來著?」惠美每次和昂作說話時,都是這樣。

「啊,我叫田中。」昂作儘可能像大人物似的,裝腔作勢地答道。

可是,他不知道他的這個大人物姿態,在他回去後,常常成為店裡年輕常客的笑柄。有的客人模仿昂作的聲音,而成為「大多福」店裡的明星。

「田中先生嗎,您經常來吧?」可是惠美卻根本不記得他的名宇,昂作認為:那是因為她不習慣酒館工作,反倒對她抱有好感。

昂作抓住可以和惠美說話的機會,總是緊張得聲音都變調了。不管怎麼樣,他一直都和這種女人完全沒有緣分。

「啊……啊,你……那個……這個……你幹這一行,已經很長時間了嗎?」

「不,我還是第一次。什麼都不懂,給您添麻煩了。」

「啊……不、不……沒有。那個……你好像相當習慣了。請努力加油干吧。」

「是,拜託了。」惠美點頭施禮感謝。

「嗯……嗯……嗯,你……那個?……你老家在哪兒?……是東京人嗎?……」

「不,不是。您能看出來嗎?」惠美看著手裡的玻璃杯說道。

昂作原以為:她實際上是東京人,可對方這麼一說,他不禁脫口而出:「啊,當然能。」

接著,他判斷:這是宜揚他罕見人格的絕好機會。

「當然能看出來。我有一雙看人的慧眼。人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交流。你也必須更加認真地思考人生,訓練出一雙識人的慧眼。你說對嗎?……因為東京是個很可怕的地方,請擁有一雙識人的慧眼吧。」

「是的。」

「那麼,你老家是哪兒?」

「您認為是哪兒呢?」

昂作無言以對。如果猜錯的話,剛才自己如黃金般的至理名言,就將變得一文不值了。他的內心焦慮不安。

「這個……是啊。你不是東北人吧?」昂作不知為什麼,自信能識別出東北人。

「啊,難道不是關西嗎?」

惠美吃驚得呆若木雞,把雙手抱在胸前,做了個抬頭的姿勢。

「啊,太厲害了!……您說中了。為什麼呢?……」

對於自己意外抽中的鬮,昂作是困惑得要死。因為他是個徹徹底底的膽小鬼。

「那個,到了像我這樣的年齡,已經見識過很多人,這點都不行的話,就沒法幹了。」他似夢非夢地小聲嘟噥道。

「哇,您是社長嗎?」話說到這兒,已經是欲罷不能了。

「哎?……嗯……嗯……啊……差不多吧。」因為自己撒的這個罪孽深重的謊言,昂作的雙膝開始顫抖。

「哇,怪不得您威風凜凜呢。我們再繼續吧!」

接著,她又問道:「那麼,您看我是關西哪兒的?」

昂作被窮追猛打,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掉入萬丈深淵裡面了。雖說是二月,可他胳肢窩下面,都緊張得出汗了。自己是社長,社長的話,必須說得很准。他迷失了自我,盡想些奇怪的事。

哎,管它呢。昂作咬咬牙說道:「神戶吧。」

惠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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