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弗朗哥·塞拉諾、螺絲事件 第七節

後來,到了約定的日子,我和艾剛,以及特別照顧艾剛、讓他以最好的待遇住院、斯德哥爾摩酒癮更生醫院的院長三個人在一起。我們一到潔的辦公室,就看到潔在敞開的大門前拉小提琴。

他是吉他高手,這我早就知道了,但是他卻不善於拉小提琴。

聽起來,他似乎在拉小提琴曲中數一數二的高難度曲目,蕭士塔高維契的作品,可是卻拉的反反覆復,音也抓不準,表現不出完整的旋律。

我們走進房間,他才從艱辛的演奏中回過神來,愉快地說:「哎呀,各位先生,歡迎大駕光臨!」

然後他把小提琴的弓,輕輕的橫擺在會客室的桌子上。

艾剛率先走上前和潔握手。

「嗨,醫生,我叫艾剛.馬卡特。」

他之所以沒有說初次見面,是因為我在事先已經一再交待過他了。

「我叫御手洗潔。」潔愉快地說,還表示等我們很久了。

然後他以匆促的口吻繼續這樣說:「如你所見,我是從日本來的。日本是個科學相當先進的國家,但是在二次大戰的時候做了很多殘暴的是,帶給很多亞洲人民傷害和恐懼。就像納粹一樣,真的犯了非常嚴重的錯誤。我國再也不會做那種事了。」

「那張畫嗎?那是康定斯基畫的,不是畢卡索。畫的是日本的稻草人,是九十度橫放的,那就是抽象藝術的開端,就像羅姆人在羅馬尼亞接觸到小提琴後,完全改變了中世紀音樂一樣。還有,我一點也不想對你做胰島素休克療法或其他野蠻的治療,所以請你盡量放輕鬆。」

他突然這麼長舌的原因,我完全能夠了解,但是艾剛和院長大概不知道吧。對他們兩個而言,今天都是第一次和潔見面。

「那麼,我的大腦已經相當嚴重了,對不對?根本無法治療了……」艾剛悲傷的說。

這句話我已經聽他說過好幾次了,我發現他腦子裡好象有事先準備好的數套說辭。他會從中挑選,經過排列組合後再說出來。因為在和潔見面的場面,不管試幾次,艾剛絕對提不出新的說法。

「你覺得有必要治療嗎?」潔又再度妥協,好像在念劇本里自己的台詞。

「啊,不。我每天這樣就很滿足了。三餐都很美味,日子也過得很快樂。我也喜歡像這樣和別人見面、聊天、當然,我也常常失敗,但有的人願意原諒我,所以我對自己目前的生活很滿意。只不過……」他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只不過什麼?」潔問。

艾剛沉默不語。我也在旁邊思考讓他沉默的理由,但是想不出來。

「醫生,你剛剛拉的小提琴?」艾剛問。

「你問我剛剛辣的很差的曲子嗎?那是……」

「咦?原來那是啊!」

因為我不自覺的叫了出來,讓潔不知道該如何答腔,他大概覺得很受傷吧。

「算是啦,也許你們聽不出來,據說這首曲子是薩拉沙泰在匈牙利聽到羅姆人即興演奏後,深受感動,以他聽到的旋律為基礎創作出來的作品。就這樣,弦樂史上最偉大的作品誕生了,這是東方和西方衝突下的結晶。」

「東方和西方的衝突?」

「對。只有西洋樂譜理論的話,絕對無法創作出那樣的曲子。只有沒有樂譜和理論的羅姆樂師們的創作,那些也只會是消失在空中的急性曲調。這首曲子正因為結合了兩個條件,這個旋律才流傳百世。你在想什麼嗎,馬卡特先生……」

「不,小提琴的聲音……還有你剛剛說東方和西方衝突這句話……我說不上來,但很吸引我,卻又讓我腦子一片混亂。」

「沒錯,發生在菲律賓的弗蘭哥.塞拉諾.螺絲事件也是這樣。從各方面看來,這案子是個東西方結合的產物,也是東西方衝突;只有西方的話,則不會發生。」

「海利西告訴我,我該回去的地方已經找到了,對嗎?如果是的話……」

「請在等一下。要為回去著準備。」潔說。

艾剛露出不安的眼神。

「潔,羅姆人是什麼人?」我問。

「他們以前被稱為吉普賽人,據說在全世界有一千萬人。印度西北方聽說是他們的故鄉。大約一千年前,因為異族入侵,被迫離開故鄉,成為流浪民族。歐洲大部分的國家,境內都有一萬多個羅姆人,瑞典也有很多。羅姆人數量少於一萬的,大概只有挪威、芬蘭、立陶宛、愛沙尼亞而已。羅姆這個字,在他們的語言里就是『人』的意思。」

「你懂得真多。」

「嗯,因為我有個朋友就是。」

「所以,現在不再使用吉普賽這個字眼了嗎?」

「對,因為吉普賽有歧視的意味。」

「咦?真的嗎?我不知道。我以為頂多是指流浪的人,甚至覺得它很富詩意,很好聽耶。」

「因為吉普賽人給人不衛生的流浪漢或者妓女的印象,但是他們的音樂才華真是了不起。如果沒有羅姆人和美國黑人,就沒有我們現在音樂。我非常喜歡佛拉明哥的吉他,這個古典名曲的基礎旋律,也是同一個起源。」

「因為佛拉明哥也是吉普賽音樂。」

「對。佛拉明哥也源自西班牙南部羅姆人群居的地方。羅姆人強烈的節奏,離開北非來到西班牙,和安達盧西亞地方的悲歡旋律擦出火花。薩拉沙泰在匈牙利聽到的草原音樂也一樣,就是『吉普賽旋律』的意思。」

「六百年前,羅姆人從羅馬尼亞的外西凡尼亞越過高山,來到匈牙利。他們的音樂,為羅馬尼亞式的哀愁曲調注入了熱情的節奏,而且產生了沒有樂譜、引領爵士風潮,相當出色的即興演奏技法。這就是《流浪者之歌》的主要元素。光靠即興的快板演奏,就產生出如此奔放而華麗的旋律,發出令人震懾的力量,像碎鑽一樣閃閃發光。然而作者將這個原始的感情思緒,隱藏在西洋樂理的樂譜里,我以前都無法體會;但現在我居然聽出來了。所以我懂了,這和往南流傳到西班牙,和吉他結合創造出來的音樂一樣,用相同的精神,演奏相同的音樂。現在我完全懂了。」

潔不知怎麼了,今天顯得特別情緒高昂。

「這首曲子處處呈現奔放而華麗的感覺,這樣的感覺每次能按照樂譜來演奏重現,實在很不可思議。這應當歸功於當時打動薩拉沙泰的無名天才,他……我覺得她的即興本領和品味,是獨步千年的。」

「人們就這樣聆聽著流浪者受欺壓的悲傷旋律;爵士樂也一樣,表現出南方黑人遭到壓榨的惆悵……哼,這樣的解釋太通俗了!他們的音樂不是這麼膚淺的。就算試著接觸,但他們的精神是模仿不來的,他們的音樂是運動的,就像籃球,是身體自然發出的節奏。這一切就是這樣極其自然的一氣呵成。」

潔說完後,還一直站著。

於是我乾咳一聲,說:「你說得沒錯,潔。音樂的話題應該說夠了吧?這位是艾剛住院的醫院院長。」

潔好像才終於發現,自己不著邊際的熱烈演說,在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面前顯得有點失禮。

「哎呀,我太失禮了,院長先生。我說的太忘我了…………」然後他和陪艾剛來得院長握了握手。「來,請坐。」

潔這時候才請我們坐上沙發。

「不會不會,你的話我深有同感。」院長寬容地說,把身子倚上沙發。

他年紀已經很大了,應該不喜歡久站。

「我也很喜歡羅姆的音樂,尤其喜歡他們的小提琴,像《小蓓蕾》啦,《雲雀》啦等等,你知道嗎?」

「《雲雀》!當然知道,」潔說:「那是我最喜歡的曲子。那才是音樂。在音樂演奏受到權威、自我保護、中規中矩、傲慢等各種壓抑之前,那是真正的娛樂。如果說,籃球選手跳起來碰觸籃筐、吹奏沒有樂譜的音樂、邊演奏邊跳舞、這些都是不應該、不得體,都必須受到懲罰,那麼人類的文明早就消滅了。我叫御手洗,院長你呢?」

潔天真的模樣,簡直像高中生參加舞會偶然碰到校外生,在問對方名字一樣。

「我叫莫德凡?修特方,很高興見到你。我常聽這位海利西先生提到你,聽說你非常有才華,我早就想跟你見面了,所以今天才一起過來。」

潔苦笑說:「才華?我不知道耶,有嗎?我對樂器的本事也僅止與此了。冒昧請問,修特方先生,你是哪裡人?」

「羅馬尼亞人。我出生的時候,當地是匈牙利的國土。」

「哦,是希特勒的緣故嗎?」

「對,說到羅姆的小提琴,你聽過《神奇之馬回來了》這首曲子嗎?」

潔微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不,沒聽過。」

「是嗎?真可惜,我最喜歡的吉普賽小提琴曲子,就是那一首。那才是你剛剛說的,完全把悲傷埋在心底,一心追求快樂的音樂,艾剛的事情我也很擔心,他的癥狀非常特殊,我很有興趣。所以我一聽到他的遭遇,馬上把他從赫爾辛堡叫來,因為我認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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