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會 第十一節

恩田幸吉支援團的人全都站在盛岡車站的月台上。雖然春日已經來臨,但北方的夜晚依舊寒氣逼人。除了他們之外,月台上沒有其他人影。這麼多人都是來給吉敷送行的,吉敷多次婉拒,無奈大家堅持要來。

這種事吉敷還是頭一次遇上。以前他總是獨自一人到現場,獨自一人搜查辦案,再獨自一人坐火車回去。長年來,獨自一人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以至於他完全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種溫暖的場面。不僅感覺有些不習慣,被告的支援者對警察表達謝意還讓他覺得很彆扭。

的確,如果自己沒有插手,事態就不會有如此大的進展。這一點吉敷也明白,但只不過自己碰巧是警察,又像平常一樣採取行動罷了。這一次,自己的行為維護了被告方的利益,讓支援者們欣喜不已。但或許下次該哭的就是他們了,當然,前提是如果還有下次。所以,他們根本沒必要感謝自己。

吉敷並不是不明白他們心中的誠意,但他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將要面對多大的麻煩。這誇張的場面,看起來就像歡送失職者一樣。一想到自己黯淡無光的未來,吉敷只想獨自一人靜一靜。

列車的燈光緩緩靠近,停車時間很短,因此,道別儀式很快就會結束。吉敷一心想早點兒躺在卧鋪上睡一會兒。他覺得很累。

據井伸來手,吉敷伸手握住。回想一下,自己對這位律師的印象已與剛認識時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變。以此為始,在場的每名男子都向吉敷伸來手,吉敷迅速與他們一一握過。年輕的志願者在握手的瞬間還低下了頭。雖然沒說一句話,但他們心裡必定將這次握手當做此生最大的榮耀。

最後是恩田繁子。她再次哭了起來,吉敷最怕這種事,哭能對事情起到什麼幫助嗎?不落淚,不驚慌,冷靜地應對才是取勝的關鍵。吉敷希望自己能把這種狀態一直保持到最後。

「老師,謝謝您。」繁子哭著說道。這時列車已開到身後了,她只得拔高嗓門嚷著。吉敷不由得扭頭看了看身後,身後是據井,吉敷猜測繁子這話大概也是沖著據井說的吧。

「恩田女士,現在才剛剛開始,審判的過程會很漫長。我們要挽回當年您丈夫搞砸了的事,就必須更加努力。」

所以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戰鬥即將打響,眾人必須奮戰到底。這話已到嘴邊,最後還是被吉敷咽了下去。他不想再在他們面前做偉人了,神一般的救世主就做到今晚為止吧。自己並非偉人,內心也不夠達觀。不時想起與上司之間迫在眉睫的一戰,心中總是一半膽怯一半無奈,其實自己不過是個靠薪水吃飯的可憐蟲。

「這是些壽司,請您帶在路上吃。大家的一點小心意。」據井遞來一個小包。他也在扯著嗓子說話。

「裡邊還有茶和啤酒。只能拿出這些東西來,大伙兒心裡挺過意不去的……」

吉敷接過小包,說了聲「那我就不客氣了」,與眾人揮手告別走進列車。

「吉敷先生,像您這樣的警察,我還是頭一次見呢。」作家松田朗聲說道,站在他身後的兩名年輕志願者頻頻點頭。

「能認識您這樣的人,我感到非常榮幸。」地方作家衝車里的吉敷低下了頭。

「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您的,吉敷先生。」秋山說道。

這話聽著怎麼感覺怪怪的呢?吉敷在心裡嘀咕。

「我們不會忘記您的,吉敷先生。我這可不是社交辭令,真的很感謝您。」律師也說道。

車門關閉,吉敷與眾人分隔在玻璃窗兩側。大家有的還在不停低頭致謝,有的望著吉敷。

一瞬間,吉敷感覺心頭髮熱,這是一種沒有半點雜質和做戲成分的謝意。吉敷終於明白,原來這就是誠意。一陣酥麻感從他背上划過,導致身體無法動彈。

已不知多少年未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了。之前走過的路遇到的全是冷漠的人。如今面對這樣一群真誠的人,吉敷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他為此懊喪不已,同時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羞愧。是他們讓自己回想起心中那份忘卻已久的真摯感情,這是改變世間的力量,是自己選擇這份職業後不斷追尋、不斷期待的東西。可惜自己作為當事者,竟差點忘卻這種感情的存在。

這一次,自己終於成功地從眾人心中尋回了它,作為一名刑警,吉敷引以為榮。如此一來,自己心裡也再沒有任何留戀與遺憾了。刑警生涯的結局算得上完美,這是一枚看不到的勳章。

有人低頭致謝,有人揮舞手臂道別,眾人的身影漸漸向左移動,不久便被黑夜所吞沒。剩吉敷一人留在黑暗中。這片黑暗將帶領他通往巨大的困境,吉敷一時之間無法動彈,感動與絕望在他的腦海中不停翻滾。吉敷默默地承受著重壓,呆站了片刻,之後邁步走向車內,尋找自己的床鋪。

鑽進既狹窄又堅硬,同時還在不住顫動的床鋪後吉敷脫下上衣,望了望車窗外的景色。或許這將是自己最後一次作為刑警眺望東北的夜景了。窗外的夜色彷彿深海一般,凝重而沉寂。恩田幸吉同樣處在這樣的夜色之下,藤倉兄弟也一樣,還有通子。這時吉敷突然想起了德村,那個獨自一人居住在釧路郊外廣闊平原上的老律師此刻是否安好?從他身上,吉敷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明天。

其後的兩周風平浪靜,什麼都沒發生。然而這樣的平靜反而讓人有些不大適應。吉敷繼續著自己的工作,一日出乎意料地接到了據井打來的電話。

「啊,吉敷先生嗎?我是律師據井,您現在方便說話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興奮,這種爽朗而無憂無慮的感覺對現在的吉敷來說,就像來自於相隔幾百光年的異世界中一般異樣。

「我是吉敷,請說。」吉敷看了看周圍,簡短地回道。

「向您報告一下情況。這次多虧了您的幫助,真不知該怎麼感謝您才好。」

「沒什麼。」吉敷催促對方繼續往下說,寒暄的話他不想聽。

「一切進展順序。這樣下去,開庭指日可待。法院已經接受了我們申請重審時提出的證據,我們委託的那位目擊證人也答應出庭作證,我想,過不了多久法院就要開庭審理此案了。」

「是嗎?」如此說來,通子即將出現在法庭上了啊。

「這次我算重新見識到司法的良心了,之前我一直覺得法院就是個烏煙瘴氣的地方。」據井爽朗地笑了起來。

「真是太好了。」嘴上雖這麼說,吉敷心裡卻猛地一沉。「有勝算嗎?」吉敷問了一句。

「嗯,這次肯定能行。」據井的聲音沉穩有力,「這次是重審,恩田先生的指紋也採集過了。還有相關文書,經過了一番辛苦……」

「嗯……見得到恩田嗎?」

「我們嗎?見不到。審判前,律師只能在探監室里隔著玻璃見被告。更何況是已經判罰的罪犯,不光隔著玻璃,身邊還有獄警監視。定案之前倒是能兩人單獨見面。」

即便是律師,也必須面對日本司法的規則。警察、檢察官、司法,這些權力到頭來都處在玻璃的另一側。

「總而言之,我們用採集到的恩田先生的指紋和您上次找到的案發現場沾血指紋情況表裡疑似兇手指紋的樣本作了對比,明顯存在很大差別。法院接受了這項重要證據。所以,可以說一切盡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了。有關這一點,之後我們還會再請專家來做簡單鑒定的,以便備用。

「如果這次的控訴審能順利拿下,接下來最高法院那裡將只會對審判過程和結果是否有違憲法和經驗法則進行審查,判決本身不會改變。之後就將迎來重審,那可是眾人日思夜想的重審啊。開庭之後,整個事態將會徹底逆轉。因為從原則上來說,法庭是不一案兩審的。同意再次審理此案,就等同於承認了自己的失誤,對我們來說,就相當於已將勝利握在手中了。眼下是很關鍵的一步。真是夠漫長的,這已經是第五次遞交重審申請了。總而言之,眼下的每一步都必須小心謹慎。」

「太好了,對方有沒有問過你們是如何拿到初期搜查資料的?」

「有關人手途徑我們什麼都沒說。只要對方認定這份資料是真實的就行了。今後我們也不會說的。不會給您造成麻煩的,您就放心吧。」

「嗯,真是太好了。那就先這樣吧……」

簡短地道了個別,吉敷掛斷了電話。

曾經拒絕優惠退職、至今依舊留在警視廳的峰脅,今年該退休了。如果據井他們打贏了這場官司,那麼峰脅光輝的警察生涯就會在最後一刻染上巨大的污點。而讓峰脅如此狼狽的人正是吉敷。這種打擊如同勢如破竹、即將打破連勝紀錄的運動員在最後一刻狠狠地栽了一個大跟頭。峰脅本人姑且不論,可一想到那傢伙的家人,吉敷的心就不由得往下沉。

峰脅雖然人品無可救藥,卻畢竟為警視廳做過貢獻,這也說明他對社會曾做過一定貢獻。這樣的傢伙雖然招人討厭,但警察隊伍中卻一定需要。想要驅除害蟲,毒物是必須的。吉敷和他並沒有私仇,可能的話,吉敷也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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