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會 第八節

兩人避開地上的積水,走到小屋背後,靠到井邊看了看。井水基本已經抽干,黑色的石頭露出水面。抽出的井水渾濁泥濘,已經完全不能用來洗手了。

從上往下看去,井底除了石頭之外,似乎什麼都沒有了。吉敷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看樣子,自己的設想還是不對。幸好周圍沒有媒體的人。不過即便什麼都沒找到,吉敷也絲毫不感到後悔。這種情況他早就預料到了,所以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無論結果如何,每一個疑點都必須調查到。

周圍突然一片寂靜,原來是水泵的引擎停止了轉動。

「差不多行了吧?」工作人員問道。之前嘩嘩直響的水聲也停止了。

「好的,萬分感謝。」據井說道。之後,他扭過頭來看了看吉敷,恩田繁子也投來迫切的目光。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看他,吉敷明白他們在向自己請求指示。眾人似乎並不想讓他做一個輕鬆的旁觀者。

「梯凳能放到井裡去嗎?我想下去看看。」吉敷下定決心說道。

「可以。」

兩名年輕志願者應了一聲,收起梯凳扛到肩上。其中一個將梯凳搬到井邊,另一個則將黑色橡膠長靴遞到吉敷面前。吉敷謝過,脫下皮鞋穿上了長靴。

兩個年輕人並排站在井邊,緩緩將伸長的梯凳放到井底。頭戴頭盔的水泵工作人員在一旁默默地收起軟管,大伙兒都屏吸等待,四周靜得出奇。

站在井邊的年輕人看了看吉敷,梯凳似乎已到達井底。吉敷脫下上衣,交給據井,緩步向井邊走去。之後毫不猶豫地沿著梯凳爬下去。井內濕氣很重,周圍充斥著泥漿和死水散發出的氣味。吉敷捲起衣袖,屈身摸到一塊石頭,手感濕滑。他小心翼翼地將石頭挪到一旁,之後又如此反覆幾次,將堆在井底中間的石頭一塊塊挪到旁邊。

可光這樣做依舊無法看到井底。石頭下邊還有石頭,再下邊估計還是石頭。看樣子,得把大量石頭搬到井外去才行。

吉敷抬頭看了看,頭頂是一小片圓形的藍天,井沿周圍圍著眾人的臉,就像是向日葵的花瓣。其中唯獨不見恩田繁子。

「抱歉,我想把這些石頭弄上去,有沒有帶繩索的水桶之類的東西?」吉敷問道。

「有,請稍等一下。」戴頭盔的年輕人說,之後便消失了蹤影。

估計是到車上去拿水桶了。

花瓣的一片消失,卻始終不見恩田繁子來填補空缺。吉敷可以看到他們身後的一部分屋頂和樹梢。或許,繁子此刻正在附近,全身心地祈禱著。

等了一會兒,上邊的人放下水桶來。

「您看這樣行不行?」工作人員的聲音在井內響起。

吉敷拿起一塊手邊的石頭,放進水桶之中。桶不大,一次頂多只能裝下兩塊石頭,但好歹能用。

「行,正合適。拉吧。這樣的桶還有嗎?」

「沒了,就這一隻。」工作人員回答。

雖然只有一隻桶這一點大大限制了作業效率,但只要眾人齊心協力,石頭總能慢慢搬完。石頭變少之後,吉敷腳下的水位便漸漸升高。

井底的石頭多得令人驚訝。凡是存在時間超過四十年的水井,大概全都這樣吧。與打水相比,把石頭搬出井外花費的時間還要更久一些。頭頂的藍天漸漸變灰,之後開始泛出淡淡的紅光。這是太陽西斜的標誌,傍晚臨近,井底的光線開始變暗。這也是因為水井位於小屋背後的緣故。

吉敷有些焦躁,他最遲也要趕上明早開往東京的列車。今天到此為止,明早再繼續作業可不行。除此之外,吉敷還想去一趟友田警部補家,向友田的家人打聽一下,確認恩田事件的調查資料是否還在。

「有手電筒嗎?」吉敷再次抬起頭,朝上邊問道。

「有。下邊很暗嗎?」這次回應吉敷的是據井。

「不,現在還不需要。不過再過一會兒或許就要用到。」吉敷一邊動手,一邊回答。

吉敷看了看錶,從下到井底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雙手已經習慣了,心裡卻感到有些無聊。這是因為自己並沒抱什麼希望吧?年輕時吉敷曾經歷過一件事。有一次,他到赤城山 查案,在那裡遇到了一個為發掘德川家寶藏而接連挖掘了幾十年的人,並與對方交談了一陣。對方將自己的行動緣由告知身為刑警的吉敷。那人說,這事對他而言就像一種祈禱儀式。他每天都會去挖坑,挖時心裡什麼都不想。如今的他,早已不會去做有一天能挖到財寶、大發橫財的夢了。只是覺得挖坑是他的天職,所以依舊在堅持,僅此而已。儘管至今還有很多人去那裡挖金子,但如果挖的時候心裡存在某種目的,那麼最多只能堅持一兩年。

不知為何,打那以後,吉敷時常想起那人的話。或許是因為吉敷覺得自己的工作就像在赤城山挖寶藏一樣,此時此刻,吉敷又想起這件事。他不由得苦笑,不知那個人如今是否還在赤城山呢?雖然說不上什麼特別的感動,但那人臉上的達觀表情再次觸動了吉敷的心弦。

眼下的工作和尋找德川家寶藏確有幾分相似之處。待在濕滑不堪的井底,累得滿身大汗,卻拿不到一分錢報酬。而且基本上沒有找到寶藏的可能。但這是自己的天職,吉敷只能堅持下去。這還與挖掘寶藏有所不同,即便吉敷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也拿不到分文報酬。別說藉此發財了,名譽方面同樣撈不到半點好處,沒準還會失業。能換來的只有被冤枉的恩田的性命。但人命關天,吉敷就把它當做自己苦苦追尋的「金子」了。

繼續不停地往上運送石塊、挪去腳下的石頭時,吉敷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眼前的石縫裡露出破布似的一角。吉敷趕忙將上邊的石頭挪到一旁,石頭下邊是一塊很大的布。

這塊布很厚,像毛毯一樣。布吸飽了水,摸上去像塊大海綿。吉敷彎腰湊近看了看,發現布塊上有顆紐扣。是件衣服!

吉敷猶豫著要不要用手去拽,看那樣子,感覺只要一用力,衣服就會散開來一樣。吉敷小心翼翼地把壓在毛毯一樣的衣服上的石頭挪到一旁,留意著不要太用力,以免傷到衣服。之後用水桶舀出積水。

布下邊還有石頭,衣角的另一端壓在另一塊石頭下邊。吉敷展開眼前的衣服,把下邊的石頭拿開,動作非常緩慢。就在這時,吉敷險些驚叫出聲,以為是石頭的東西拿在手上竟會那麼輕。輕得像紙一樣,似乎只用兩根指頭就能將它拿起來。

吉敷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得這麼快。就連剛才看到那件衣服時,他也沒想過那會與恩田事件有關。一直重複做無聊的事,他幾乎忘記自己到井底來是幹什麼的了。

手上這團黑色的輕飄飄的東西上有兩個大大的窟窿,那是眼窩。吉敷緩緩將眼窩正對自己,動作慢得像電影的慢鏡頭。直到這時,吉敷的大腦才感覺到一陣觸電般的衝擊。

吉敷呆住了,這就是長時間努力換來的結果。吉敷眼前浮現出峰脅主任在法院大樓的地下咖啡廳里怒罵自己時的表情,以及恩田繁子面對日比谷公園噴水池獨自演說時的身影。

不用懷疑,這明顯是人的頭蓋骨。吉敷盯著那東西看了好一陣子,發現沒有下頜骨。應該是後來不見了。不僅如此,還有幾枚臼齒缺損。吉敷條件反射地往腳邊看了看,但沒有發現下頜骨。

頭骨頂部纏繞著幾縷頭髮似的東西,眼窩周圍還殘留一些未腐爛乾淨的肌肉。感覺只要用手一碰,它們就會立刻剝離開來,彷彿是粘上去的。

從骨頭呈現的樣子來看,與四十年的時間大體符合。浸在水中,骨骼組織能保存得更久一些。

「吉敷先生,您怎麼了?」上頭傳來據井的說話聲,吉敷這才回過神來。

「找到了,是頭蓋骨。」吉敷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道。但上邊並未傳來任何反應,這讓吉敷陡然心生狐疑,抬頭看了看。

看得出來上邊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加上吉敷的嗓音有些低,大伙兒都在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什麼?您說找到了什麼……」作家松田問道。

「骨頭。人的頭骨。看樣子大概放了四十年了,應該是河合的人頭。」吉敷用洪亮清晰的嗓音說道。

話音剛落,上邊就猛然響起一陣歡呼聲,把吉敷嚇了一跳。眾人互相拍著對方的肩膀,有人用手比出V字,也有人緊握雙拳,大呼萬歲。眾人迸發出難以抑制的歡呼聲,如雷鳴般迴響在井底狹窄的空間內。

其中嗓門最大的當數據井,之前看他並非易衝動的人,吉敷心中不由得感到有些意外。望著律師那副喜從心來的模樣,吉敷也變得開心起來了。

緊接著,上面又傳來一陣悲鳴似的聲音。是恩田繁子。她兩手緊緊抓著井沿,哭著向吉敷道謝。

「不用謝。」吉敷抬起右手,苦笑著說道。他本就不習慣他人對自己表示謝意,再加上想到這一發現或許會給自己的刑警生涯畫上句號,也就難以像眾人那樣全身心地沉浸於喜悅之中了。找到了要找的東西,眾人欣喜若狂。而之前沒抱絲毫希望的前提更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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