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會 第七節

通子寫給恩田繁子的信很厚。吉敷剛剛拿到信,耳邊就響起抽水泵的引擎聲,穿過山澗的風吹動信紙,通子寫下的內容如下。

拜啟

萬物復甦,青草萌芽,值此時節,冒昧地向恩田繁子女士道一聲問候。

突然給您寫這封信,還望您原諒我的冒昧。我是在松田老師寫的支援恩田幸吉先生的小冊子《北方的呼聲》里看到恩田女士您的住址的。這四十年里,想必恩田太太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名叫迦納通子,眼下住在京都府的天橋立,恩田事件發生時我恰好在盛岡生活。對我而言,恩田事件是一件極為恐怖的案件,每次回想起來心中都會非常痛苦,留下了非常不快的回憶。這段記憶折磨了我很久,我的人格還發生了很大的扭曲,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使自己恢複正常。

雖然案發時我只有六歲,但卻在案發當天傍晚——差不多案發時——目擊到了重要的一幕。只不過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無法清楚地回憶起那段記憶的內容。儘管我知道自己曾看到很重要的一幕,卻無法確定具體內容是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當時我還太過年幼是原因之一。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在之後一段漫長的歲月里,我的記憶發生了改變,化為另外的內容,使我認定當時自己看到了與事實完全不同的一幕。然而,最近發生的一些事,卻讓我突然回想起了真相。而這也是促使我提筆給恩田女士您寫下這封信的原因。

或許您會覺得奇怪,時隔四十年,時至今日,我怎會突然這樣?正如之前我所說的,當年我所看到的那一幕,在我的腦海中變得混濁、扭曲,之後雖再次構成一個整體,卻變成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故事,並沉澱在我記憶的最底層。因此,真相變得再也無法看到。

我並沒有能將事情完全解釋清楚的自信,也不知道您是否會相信我所說的,但不管怎樣,我會在信中把當時所經歷的一切全都寫下來。

探尋真實記憶這樣的行為,無異於大海撈針。周圍存在太多與目標物相似的東西,讓我困惑了許久。

有關恩田事件,我最近總認為自己曾親身到過現場,且目擊到了兇手。我一直堅信如此,還給自己認識的刑警寫了封信。但實際上,我的這種認識完全是錯的。那個我認定曾在現場看到過的「兇手」,在案件發生時有不在場證明。會出現這樣的錯誤是因為我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刺激,致使大腦迴路出現故障。雖然當時我還很小,但確實遇到不少心酸事,精神上的打擊在扭曲記憶方面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另外,為了喚回真實的記憶,我性急地去找心理諮詢師尋求幫助,結果也產生了一些負面影響。

聽我這樣說,或許您會產生質疑,認為說不定哪天我又會來否定今天所說的一切。請您放心,我絕對不會那樣。如今,我已回憶起了所有的一切。記憶中的場景十分清晰,感覺就像陽光下的海水,每一個角落都色彩鮮艷、輪廓分明。至此,我對整個事態的認識已不會再有任何改變。

之前的我,大腦中似乎存有兩段截然不同的記憶——幻想的記憶和真實的記憶。接下來,我將把這兩段記憶分別詳細地講述給您,請您耐心看完。

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九日,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我和兩個朋友(藤倉一郎和藤倉次郎)一起爬上了姬安岳,來到河合伐木場,並在那裡目睹了一起殺人案——這是我之前一直堅信的。當時,頭被砍下的河合民夫朝我走來,我四處躲藏,卻還是被他趕上,抱在懷裡,一起倒在地上。我總感覺當時自己的目光越過河合肩頭,看到了兇手的長相。

然而,如今我已知道這段記憶是錯的,所以就不告知您我看到的兇手是誰了,只說一句,那個人與我很熟。從警方公布的消息上看,兇手在行兇後曾一路走到北上川河邊,用河水清洗沾有血跡的兇器和雙手,之後徑自回家去了。但在展開了一番徹底的搜查之後,警方依舊未能發現被害者的頭顱,於是警方斷定,兇手在逃走的途中扔掉了河合的人頭。

在我的記憶中,也存在符合警方這一猜測的內容,是段至少我堅信曾親身經歷過的記憶。寫成文字的話,那將會是個恐怖得令人髮指的故事。案發第二天,我曾與兇手的情婦一同前往北上川,將一樣一度被我認定為河合人頭的物品撿回家中,放到金屬罐里,埋在了柿子樹下。我一直認為這就是警方遲遲未能找到河合人頭的原因。換句話說,我一直以為是兇手懇求他的情婦去河邊撿回人頭,並埋到地里去的。

後來,我懷疑的那個兇手作古,而當時與我一同行動的那位女性也已故去,打那以後,院子里的柿子樹就成了我的恐懼對象。沒想到,時隔四十年後,我竟得到了一個親手去挖掘的機會。

然而,在經歷過一場恐懼異常的作業之後,最終挖出來的卻是一個小得根本無法裝入人頭的金屬罐。而且經過了漫長的歲月,罐里裝的東西已經化作森森白骨,而那東西並非人類的頭骨,而是雞頭。一時之間,我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奇怪的事實究竟揭示了什麼。但經過在盛岡的旅館中一夜苦思,我終於了解了那段長年塵封在記憶底部的真相。

接下來我要講述的,就是在這基礎上想明白的真實情況。對此,我心中已沒有半點疑慮,這輩子都再不會進行半點修正了。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九日傍晚,我並沒有去河合伐木場,而是和一個名叫藤倉良雄的男孩在北上川河邊玩耍。當時良雄發現了一件頗為刺激的事,那天傍晚我們就一直蹲在河邊看。所謂的刺激事,就是看恩田幸吉先生在河邊殺雞。

我無法給出充分的理由,來向您解釋為何那段本來再清楚明白不過的記憶會被塵封四十多年。這其中必然存在各種各樣的原因,幸好其中最為重要的我已經回想起來了。恩田先生當時在河邊的雪地上圍了一圈石頭,在石頭圈裡點燃樹枝、放上煤油罐,這麼做是為了不讓罐里的熱水變涼。今時今刻,我仍能清晰地回憶起熱水升騰出白色水蒸氣的景象。

恩田先生腳邊有一串被綁住雙腳、串在一起不停撲騰的雞。他先從繩索上解下活雞,在石頭上砍下雞頭,倒轉雞身,讓雞血流進河裡,之後把雞整個兒扔進熱水裡燙,再一把一把地揪下雞毛。他的動作是那樣地熟練,令渾身顫抖著在一旁觀看的我們嘆為觀止。恐懼和寒冷讓我很想早些回家去,良雄卻遲遲不肯挪步,我也只好強忍著內心的恐懼和寒意,在一旁看著。

就在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情。不知何故,一隻剛剛被砍下雞頭的雞突然朝我猛衝過來。那隻雞已經沒有了頭,按理說應該無法看到前方,可不知為什麼,它卻一路直衝我而來。當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從那隻雞的脖頸斷口處不住地噴湧出鮮紅的雞血,血把它那潔白如雪的身體染得通紅。它奔來的勢頭很猛,腳不斷踢起地上的積雪,雪花飛濺。

我當然大聲呼叫,恐懼的感覺讓我險些暈了過去。我哭叫著在雪地上四處躲避,但積雪絆住了我的雙腿,讓我無法加快腳步。我不停跑,以六歲孩子最快的速度逃竄,那隻沒有頭的雞卻依舊對我窮追不捨。

事實上,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覺。那隻雞對我的追趕不過只持續了幾秒鐘罷了,被砍下頭的雞過不了多久就死掉了。但不時被積雪絆住雙腳、哭喊著四處奔逃的那段時間,對我而言卻如同死亡一樣漫長而永恆。我連頭都不敢回,一路逃回家裡。當時我堅信,那隻雞一直追著我到了家門口。

我撲倒在某人情婦的膝上,哭著向她講述剛才所經歷的一切。聽完我的講述後,她提出第二天和我一起去看看情況。

對我來說,她的提議簡直不可理喻,讓我難以置信。強烈的恐懼險些讓我脆弱的心臟停止跳動。一時混亂的大腦將沒有頭的雞和沒有頭的河合的屍體重疊在了一起。對我來說,二者的恐懼程度不相上下。

而當時在河合的屍身下面發現了一個與我同歲的女孩的屍體的事實,同樣成為支撐我幻想的佐證之一。我空想的場景,與那個女孩死時看到的場景完全重合了,化作帶有強烈真實感的畫面回到我的腦海中。當時那女孩可能看到的一切,全都變成了我的親眼所見。

那個某人的情婦,是個心地善良的女性。她提出第二天去現場,並非是受兇手所託去處理被遺棄的人頭,而是因為看到我方寸大亂、害怕不已,想讓我看清楚恐懼的原因。她帶我去北上川河邊,挖出被積雪掩埋的雞頭,是想讓我仔細看個明白。但因為我心中害怕,不願去看,她就用手帕包住雞頭,帶回家裡,連同抄有經文的紙一起塞進餅乾罐中,把它埋到柿子樹下。她的這一舉動,或許也存在逗我開心的成分,但主要是為了驅走我內心的恐懼。她當著我的面,為死去的雞做了供奉。

不管怎麼說,在弄清上述事實後,我便可以斷言:恩田事件發生時,恩田幸吉先生並不在案發現場,而是身處北上川河邊。我當時曾親眼看到過他。也就是說,恩田幸吉先生是無辜的,而我是唯一能夠證明這一點的人。因為當時和我在一起的藤倉良雄後來死了。所以,如今全日本能證明昭和三十三年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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