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會 第一節

村川教授的辦公室里,吉敷還在說個不停。雖然太陽早已下山,村川卻並未下逐客令。吉敷自己動手泡茶,越說越激動。村川教授的助手們紛紛打過招呼,各自回家去了。不過村川似乎沒什麼其他事,吉敷也一樣,只要教授願意繼續聊,吉敷自然不會有什麼反對意見。話題一直圍繞著法醫鑒定,對吉敷而言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教授偶爾會提一些問題,似乎想多了解一些現場搜查的知識。

村川說他有個搞認知心理學的朋友,曾多次應他的委託出庭。漸漸地,他也學到了些有關這方面的知識。比如在遭遇謀殺這種會給神經帶來極度重壓的情況時,人類的記憶會出現不可思議的偏差。曾發生過一起搶劫案,當時是深夜,屋內燈火通明,在明晃晃的日光燈下,被害者被手持菜刀的歹徒四處追趕長達半小時以上,而且這期間被害者多次近距離看到歹徒的臉龐,可事後被害者卻完全不記得兇手長什麼樣。剛開始眾人還以為被害者遭到了兇手的脅迫,之後做過認知實驗才發現實際上並非如此。被害者確實不記得兇手的長相了。

如此說來,吉敷也有過同樣的經歷。有幾次讓被搶的受害者當面指認罪犯,受害者卻無法確認。稍加強迫,受害者卻弄錯了犯人,使得整件案子變得更加棘手。吉敷說出了自己的親身經歷,村川點了點頭,說這種現象很常見。人們普遍認為對生命造成威脅的經歷,留下的印象應該頗為深刻,記憶也會更清晰持久才對。其實不然,實際上大眾的這種推斷與事實恰巧相反。遭遇過度的精神壓力時,人類的記憶形成反而會出現障礙。用剛才所舉的那個例子來進行說明,原因就在於被害者的精神全都集中在歹徒手中的利刃上,記憶中只有有關兇器的情況。

吉敷問村川教授對犯罪心理學是否也有研究。村川回答說雖然這並不屬於他所研究的專業領域,但總會用到這方面的知識,便在不知不覺間了解到一些東西。於是吉敷就那封通子寄來的奇怪書信向村川徵求了意見。

「恩田事件的第一發現者是一對姓藤倉的兄弟,他們同時是另一起發生在釧路廣里的殺人案的兇手。恩田事件發生的那天傍晚他們偶然去了現場,發現了河合民夫的無頭屍體,馬上下山報了警。」

「哦,是嗎?就是那對名叫藤倉一郎和次郎的兄弟……」

「對。二十六年後,他們兄弟倆在北海道犯下一樁殺人案。幼年時他們曾在盛岡待過,案發當天還去過山裡,成為那具慘不忍睹的屍體的第一發現者。」

「原來如此。這種事還真是少見啊。」村川感嘆道。

「或許他們日後會做出那麼殘忍的事也與幼年時的這段經歷有關吧。不過,如今被判死刑的只有哥哥。」

「哈哈,這可說不準哪。」村川面帶笑容地說。

這種問題完全不在他的專業領域之內,吉敷也沒指望他給出什麼有見解的答案。

「另外,這件事里還有一位名叫迦納通子的女性,使事件變得更加複雜。該名女性年幼時也在盛岡待過,據她自己說當天她和藤倉兄弟一起去了現場,也看到過被害者的屍體。」

「哦?然後呢?」

「但在我去找藤倉兄弟證實時,他們兄弟倆卻一口咬定說那天到現場的只有他們兄弟倆,沒有其他任何人。」

「哦……你是想問我,究竟哪一方說的是實話?」

「是的。」

「發現屍體時,三個孩子的年齡分別是幾歲呢?」

「藤倉一郎十一歲,次郎七歲,迦納通子六歲。」

「明白了。他們三個人分別是在什麼時候提出自己的目擊證詞的?」

「女性的證詞是最近才提出的。藤倉兄弟則案發不久就提出了。他們還曾在一審時出過庭,差不多是在案發第二年吧,公開表示他們兩個人發現了屍體。」

「十二歲的少年在法庭上講述一年前的親身經歷?另一名八歲的少年表示同意,是這樣嗎?如果是這種情況,那麼想來還是他們兄弟倆的說辭更可信一些。」村川說道。

「哦,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更加離奇的事。」

「什麼?」

「那位名叫迦納通子的女性說,當時她在現場不光看到了被害者,還看到了兇手的長相。」

「看到了兇手的長相?是她認識的人嗎?還是一個陌生人?」

「她說那個人和她很熟,其實就是她的父親。」

「父親?她自己的父親?」

「是的。」

村川的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吉敷也一言不發。

在這件事上,吉敷很想聽一下村川的見解。

「也就是說,她告發自己的父親,說父親是殺人兇手?」

「是的,是這樣的。」

「這位女性又是何時說她在現場看到了自己父親的呢?」

「是在一星期前寫信來告訴我這件事的。說是在前些日子突然回想起這件事來的,想了想,便馬上寫信給我了。特彆強調是在某一天突然想起的。」

「事發四十年後突然想起嗎?」

「是的,您怎麼看呢?」

「之前她是否提過相關內容呢?」

「沒提過。」

「哦?是那段不祥的記憶被封印起來了嗎?實際上警方對那件案子展開過什麼行動呢?有沒有進行過搜查?」

在說出個人見解之前,村川想先了解一番情況。

「粗略地展開過一些搜查行動。情況很複雜,畢竟是件四十年前的案子了。」

「而且估計早就定案了吧?」

「是的。這種被深埋了四十年的記憶突然在某天復甦過來的事,現實中可能發生嗎?」

「這個嘛,這樣的事倒的確有可能,但是否該採信值得商榷一番,更何況是要用它來做刑事審判的材料,算是一場賭博了。雖然記憶並非我的專業研究領域,但原理我還是知道的。所謂的記憶其實就是一種通過大腦神經的微弱電流。當遭遇會威脅生命的巨大精神壓力時,大腦中控制電流的閘刀會自然落下,這也是人類一種下意識的防衛機制。這種時候,記憶就會被封印。不過事情過去之後,被封印的記憶因為某個契機而逐漸恢複的事例也並非完全沒有。那位女性對那件事的記憶是否鮮明呢?」

「對於某些部分可說是鮮明得出奇。比如嗅到的血腥味兒、屍體倒在兩條鐵軌之間,還有河合民夫當時的衣著這類。她甚至清楚地記得從河合民夫斷開的脖頸間滴落的鮮紅血液是如何逐漸染紅他身上的白衣服的……」

「白衣服?」村川問道,「她很清楚地提到了這一點?」

「是的。」吉敷回答道。

「被害的河合父女倒在兩條礦車軌道之間?」村川問。

「是的。」吉敷答。

「這可真夠奇特的,感覺和艾琳·富蘭克林的案子有些相似。」

「什麼意思?」

「嗯,你來之前……」村川吃力地站起身,走到書架前,從架子上抽出一本資料,「聽說你要過來,我就預先把它找了出來。」

「這是什麼?」

「恩田事件的部分鑒定資料。這就是被害者河合民夫死時的樣子。」

村川遞來一張老照片,是張已經微微泛黃的黑白照片,拍著死人脖頸的切斷面。身子下方的積雪被血染得顏色很深。無頭屍體的身子下面露出小孩身體的一部分。照片上的景象簡直慘不忍睹。

「留在我手上的照片不多,只有兩張,拍的都是河合民夫。」

村川又遞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以俯視角度拍的。吉敷看後輕聲驚呼。

「不是白色的!」

「對吧?河合民夫當時穿的衣服並不是白色的。雖然無法從黑白照片上判斷出準確的顏色來,但肯定不可能是白色的。」

「的確……確實不是白的。」吉敷喃喃道。

「嗯。還有,這張照片拍下了一部分軌道,看到了嗎?礦車的軌道。」

「嗯,看到了。」

「這張把兩條軌道都拍下來了。」

「的確。」

照片一角,距離屍體稍稍有些距離的地方有兩條平行的軌道。

「事實上,河合父女倒在軌道旁邊,並非鐵軌之間。」

「嗯,是的。」吉敷吃了一驚,徑自嘆息不已。通子在來信里一口咬定,說河合父女都倒在兩條軌道之間。對她而言,那似乎是不言自明的事實,心裡沒有半點懷疑。

可再仔細想想,藤倉一郎也是這麼說的,他也說河合父女倒在兩條軌道之間。

「還有,這是從當時的報紙上剪下來的報道。報道上說,三十八歲的伐木業者河合民夫抱著六歲的女兒弘子一起慘死,屍體倒在兩條礦車軌道之間。這篇報道有誤。」

「原來如此。」

這一點同樣令人吃驚。吉敷沉默了片刻,他無法在短時間內想清楚這一連串事件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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