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鐵窗內外 第十四節

通子不停用鐵鏟挖著凍得發硬的土地。剛開始翻起的都是潔白的積雪,沒過多久就挖到了黑土。這和四十年前的那天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如今揮舞鐵鏟的是通子,而她的身旁再也沒有麻衣子了。

如今自己已經成年,身邊還有個六歲的女兒。相同的場景讓通子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自己替代了麻衣子當年的角色,自己就是麻衣子,一邊挖掘,一邊看著眼前的女兒。眼前的這個女孩兒才是自己——

「冷嗎?」

為了把這種妄想趕出腦海,通子問女兒和山本芳子。如果可能,通子希望能單獨挖掘。她盼著由紀子能說冷,最好芳子能帶著由紀子回屋裡等她。但芳子似乎對這件事興趣很足,看起來完全沒有回屋的意思。由紀子也回答說沒事。

「我沒事。要是累了的話您說一聲,我來幫您挖。」芳子說。

也罷。通子打消了心裡的念頭,即便讓芳子和由紀子回屋,也不過只是一時的逃避。不可能不讓她們看到到底挖出了什麼。如今這個家的主人是芳子,她有權知道自己家的庭院里究竟挖出了什麼。反正都得讓她過目,不管早晚結果都一樣。

就這麼挖了很久,依舊不見那隻金屬罐。奇怪了,通子心裡暗忖。不過是個病弱女子挖坑埋下的,應該不會埋得很深才對。況且記憶里土剛剛蓋過金屬罐的蓋子,是後來又有人在上邊加蓋了一層土嗎?還是早就被人挖出來了?又或者是自己記錯了埋的地方?

「或許還要再往這邊一些。」通子喃喃自語。

說完她稍稍移了移,重新挖起來。

身體因為從事體力勞動而漸漸發熱出汗,已經不覺得冷了。只有手指凍得厲害,但也沒到難以忍受的地步。還是要感謝樹擋住了風。

「還是沒有嗎?」芳子問道。

「嗯。」通子低聲應了一句,之後便不再言語,一心挖著。坑越來越大,越來越深,但還是什麼都沒有。

通子覺得自己受騙了。四十年前那段不可思議的經歷莫非只是幻想?疑惑湧上心頭。從北上川河邊拿回河合民夫的頭顱,帶回家埋在庭院里柿子樹下的行動實際根本沒發生過?自己是在做夢?仔細想想,這種偏離現實的事的確不大可能發生。

通子覺得自己應該重新思考一下整件事。已經挖了一個小時了,看可能埋著東西的地方大致都挖過了。之前通子堅信很快就能挖到,結果不然。如果再堅持挖掘。就只能去嘗試與記憶地點偏離的位置了。明明應該就在這附近才對啊。肯定就在這裡!如果不在這裡,自己那段記憶本身也就靠不住了,那段記憶也成幻想了。

或許自己的記憶存在什麼根本性的錯誤,要重新想想才行。通子自問浪費了一整天時間,從京都跑到盛岡究竟為了什麼?怒火漸漸在心中蔓延。就在她準備停下手上的動作,說放棄的時候,鐵鏟的鏟尖似乎觸到了什麼異物。

那東西的觸感似乎很柔軟,感覺像是朽爛的木材,因此通子心中並沒抱太大希望。然而,繼續挖了一陣,竟能看出盒子的形狀了,通子又認真挖了起來。

漸漸地,東西的全貌逐漸顯露了出來,能看出是一隻金屬罐子了。為了避免弄壞罐子,通子放慢動作,小心翼翼地挖著。

「是這個東西嗎?挖出來了?」芳子問道。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似乎是興奮所致,應該也有寒冷的緣故吧。

「我還不清楚……」

通子的回答模稜兩可,她沒有肯定或否定的自信。她總覺得自己要找的並非這個東西,原因在於眼前的罐子很小,記憶中的那個罐子沒這麼小。當年麻衣子把罐子舉起時,它曾遮擋住自己大半的視野,這一點通子記得很清楚。所以罐子不應該只有這麼大。

此刻,整個罐子已經完全呈現在眼前了。罐身一片漆黑,呈八角形,通子用鏟子輕輕拭去蓋子上的泥土,蓋子上印的圖案仍清晰可辨。通子放下鐵鏟,從包里掏出餐巾紙仔細地擦拭了一番,上面露出一張少女的臉龐。

通子從坑裡取出罐子,橫放在雪地上,又用衛生紙擦拭了一下罐身。模模糊糊地出現汽船的圖案。

沒錯,這就是當年埋下的那隻罐子。通子心中一陣激動,同時又有些愕然。那隻罐子這麼小嗎?

「是嗎?就是它?」芳子問。

「是的,應該就是它。但它應該……」

當年埋下的罐子有這麼小嗎?通子心裡的這個疑問還未消除。

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四十年的歲月讓罐子變小了?

「媽媽,是這個東西嗎?」由紀子也問道。

「對,就是它。」通子肯定地說道。這才注意到罐子原來是八角形的。

「還不快打開看看?看看裡邊裝著什麼。」芳子說。此刻的她比通子還要積極。

「嗯。」說完,通子試著用手去揭蓋子,但布滿鐵鏽的蓋子紋絲不動。

「打不開。」通子說。

「估計要用鉗子和改錐吧。」芳子說。

「嗯。」

「我這就去拿。啊,還是一起到廚房去吧。這裡太冷了。要挖的就是這個東西吧?」

「嗯,好的……」

嘴上這麼說,通子心裡其實有些猶豫。確實應該回屋裡去,這地方又冷又黑,讓人毛骨悚然,況且已沒有理由再在這裡待下去了。但她總覺得家裡比外面更加可怕。

「由紀子也覺得這裡很冷吧?」芳子問由紀子。

由紀子很小就懂得察言觀色了,她先看了看母親的臉色,之後輕輕地「嗯」了一聲。

在芳子的帶領下,三人由後門進屋。後門換成鋁製的了,推開門走進廚房,通子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廚房徹底變了樣子。

牆上貼著帶花紋的壁紙,地板上鋪著粉色的地磚,水池是不鏽鋼的,擺放著白色的西式桌椅。一切在日光燈下散發出光芒,當年那種昏暗陰森的感覺已然徹底消失不見。

「這裡的樣子變了,變得好漂亮好乾凈啊!」通子說出了真心話。

「啊,是嗎……」芳子淡淡地說道。其實心中肯定為這間裝飾別緻的廚房感到驕傲。

芳子關上鋁製房門走進屋,點著小瓦斯爐。之後忙著招呼由紀子。

「由紀子,快過來。在外頭冷壞了吧?你穿那雙拖鞋吧。」

「由紀子,去暖暖手吧。」通子也說道。

由紀子回答了聲「好」。

之後通子問:「抱歉,請問您家有舊報紙之類的東西嗎?我想把這個東西放一下……」

「啊,有的。」

芳子說著消失在了廚房深處,不一會兒,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沓報紙交給通子,之後再次跑開不見了。再回來時她手上拿著工具箱。芳子把工具箱放到地上,打開箱蓋,尋找起鉗子和改錐來。在此期間,通子把報紙鋪在地上,將剛從院子里挖到的可怕東西放到了報紙上。

存光線明亮的地方一看,才發現罐子蓋和罐身上的圖案都十分清晰。確實印著少女和汽船。

身處溫暖的室內,聞著罐子散發的泥土氣味,感覺那不光是泥土的氣味,還帶著一種莫名的恐怖成分。

「給。」芳子遞來改錐。

「啊,感謝。」

通子把改錐的尖頭插進蓋子與罐身接合的地方,試著左右轉動了一下,卻依舊紋絲不動。鐵鏽將罐身和蓋子粘在了一起,像焊接一樣牢固。

「還打不開的話,不如乾脆把罐子弄壞……」芳子遞來了鉗子。

通子有些不解:「這要怎麼弄……」

「這樣子敲它。」芳子對著蓋子做了個用鎚子砸的手勢。「把蓋子砸壞了沒事吧?」或許是覺得解釋起來比較麻煩,芳子準備自己動手。

「嗯,沒事的。」通子說道。

芳子抓住鉗子的一角,咣咣地敲打著罐子。埋在土裡四十年,金屬罐一敲就破了一個大口子。

「拽住這裡。」芳子說著用鉗子夾住金屬開口的邊緣使勁兒往上拽,沒想到金屬罐被一起拽了起來。

「不好意思,麻煩幫我按住罐子。」通子連忙雙手按住罐子的左右兩側。罐子已經老化,用力過猛很可能會弄壞整個罐子。反正手已經髒了,通子也顧不得那麼多。完事之後洗洗就行。

芳子手上使勁兒,蓋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接著鐵皮像紙一樣掀起,泥土和鐵鏽四散。看起來她打算把蓋子徹底擰開,其實這也費不了多大勁兒,整個罐子早已傷痕纍纍。

掀開一邊,另一邊也會稍稍捲起。芳子又用鉗子夾住,再次用力,反覆幾次之後,蓋子終於掀開了。雖然上邊沾了不少銹跡,但可以看清罐里到底裝著什麼了。

通子連忙探頭往罐子里看了看。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罐子內部散發著金色的光芒,可如今裡邊卻漆黑一團。罐子底部似乎塞著些黑色、類似和紙的東西。通子一時間有些奇怪,想不起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沒過多久,她才想起那是當年麻衣子抄寫的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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