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鐵窗內外 第十三節

「對。」通子先應了一句,迅速在腦中思考該怎樣講述。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估計對方不會無緣無故把自己趕走。如果山本芳子有這個打算,也不會讓通子在丈夫出門的時候來家裡了。

即便父親是個罪孽深重的人,此時通子也並不想隨意玷污亡父的聲譽。雖然他生前做過諸多不好的事,但畢竟曾是這裡的一家之主。因此,通子決定隱瞞這部分,卻不知道此舉能否成功。

「說了或許您會不信……」通子開始了講述,「畢竟那是件很久之前發生的事,當時我自己還只有這孩子這麼大。」

「當時您幾歲?」

「六歲。」

話剛出口,通子就想到這麼一來自己的年齡就暴露了。恩田事件發生在昭和三十三年,當時自己六歲,三十三減六,就可以算出自己的出生年了。

「這樣子啊……」芳子的語氣聽起來既像是鼓勵,又像是在催促通子接著說下去。但通子依舊一言不發,於是她又接著說道:「是恩田事件之後的事嗎?」

不知是不是有意,芳子的語調突然變得鄭重。這種變化讓通子不禁猜測,或許是因為對方知道了自己的年齡,心中萌生了優越感所致。下一秒她又為自己竟會為這種事斤斤計較而不由得厭惡自己,甚至有一種想哭的衝動。長年的獨居生活使通子的性格敏感而多疑,這是最讓她感到難過的事。有事沒事就拿由紀子出氣,面對客人時臉上也很難露出笑容,無緣無故就會熱淚盈眶,通子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無比厭煩。

「是的。」通子說。

「是在那之後不久嗎?」芳子問。

「第二天。不過我是在很久以後才知道前一天發生了那麼大的一件案子。」

「哦……」

「那天我和當時就住在這間屋子裡的一個親戚一起去了趟北上川。」

「為什麼……」

「這並不是我的主意,我是被帶過去的。」

「是那位親戚帶您去的?」

「對。」

之後是一陣沉默,兩個人似乎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在河邊……」芳子先開了口,但只說了半句,接著用目光詢問通子她們去河邊做了些什麼。

「當時也是冬天。雖然當天雪已經停了,但也像今天這樣,地上積著厚厚的雪。我們在那裡撿到了一樣東西。」

「撿到了一樣東西?」芳子的聲音低了下來。

「對。」通子說道。

「那是什麼東西呢?」

「我不記得了,但那東西很重要。我就只記得那東西很重要。」

說著說著,通子甚至開始覺得或許這才是真相。人的心,竟然如此不可思議。

「可你不知道那是什麼……」

「對,我不知道。但我記得很清楚,那東西和恩田事件有很大關聯,很重要。後來,我們把那東西帶回了家,埋在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樹下。」

「哦……」用嘶啞的聲音應了一聲之後,芳子一臉不快地撇了撇嘴,「那您後來有沒有去挖過呢……」

「沒有。」通子連忙說道。

「沒有?」

「對。過了四十年,沒有人去挖過。我們在案發第二天下午埋下的東西,如今應該還在那裡。現在也一樣。」

「您這次來,就是為了確認那東西究竟是什麼嗎?」芳子問。

準確來說,她的判斷並不正確。通子心裡很清楚那是什麼東西,但眼下,通子還是肯定了對方的說法。

「是的。」等當著芳子的面挖出人的頭骨時,先表現得很吃驚,之後再想辦法來圓自己所說的話吧。

「似乎不是件小事啊?」芳子說道,「聽起來情況挺嚴重的,我想著都覺得可怕。」

「我也很害怕。」通子說。這是她的真心話。接著兩人再次沉默,靜靜地聆聽窗外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看來,今天不挖不行了啊,您大老遠特意過來一趟。」

說完芳子站起了身。想到終於要動手了,通子心裡不由得害怕起來。

「我去拿鏟子。」

芳子匆匆出了房門。沒想到她這麼積極,倒是通子顯得有些沮喪。

屋裡又只剩母女二人了,通子再次張望起來。瓦斯爐燃燒發出微微的響聲。通子做夢都沒想過,四十年後,自己居然還會再來。

「冷嗎?」通子問女兒。

「不冷。」由紀子說著搖了搖頭,「我已經沒事了。」

「待會兒媽媽要和阿姨去院子里,由紀子你就待在這裡。」

「院子里?是那邊嗎?」由紀子用手一指。

直到這時,通子才想起這孩子對這個家並不熟悉。

「對。」

「我也要去。」由紀子說。

「外邊很冷的哦。」

「沒事的。別丟下我一個人,我害怕。」

由紀子說完,通子又想到這裡是當年麻衣子死去的房間。雖然由紀子並不知道那件事,但想想由紀子其實是麻衣子的孫女,這樣的關係真是不可思議。

「給,您看這把鏟子可以嗎?」

走廊上突然傳來說話聲,隨後芳子走了進來。通子被嚇了一跳,險些驚叫出聲。她的神經已經綳得緊緊的了。

「啊,可以,沒問題。」通子吞吞吐吐地回答。

「要手套嗎……我這裡還有帆布手套。」

「啊,不必了,手套我帶了。」

「會弄髒的吧。」

「沒事的。」

「那就請您到院子里吧……我從後門這邊繞過去。」

「好的。」

說完通子站起了身,並牽起由紀子的手。突然間,她感到眼前一陣發黑,連忙抓住沙發扶手才勉強站穩。這是貧血癥狀。

通子強撐著沒再蹲下,站在原地等身體恢複。過了好一陣,通子才睜開了眼睛。四周都找不到芳子的身影,她有些茫然。

「媽媽,你沒事吧?」耳邊響起由紀子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似乎很遙遠。

通子告訴自己必須振作起來,都到這時候了,如果自己這個當事人倒下了,那麼一切就都白費了。為了這一天,自己已經等很久了。

「沒事,我已經沒事了。好了,咱們走吧。」

通子抓起包出了房門。左邊就是當年良雄發狂而死的房間,通子感覺自己的心像被死人冰涼的手揪住了一樣,眼前再次發黑。她的身體開始發抖,淚水奪眶而出,腳步匆匆地走向玄關。通子先把鞋穿好,之後背著包背對著由紀子從包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然後等由紀子穿鞋。

屋外很冷,感覺比起剛才氣溫更低了。是起風了的緣故吧。通子強忍著寒冷,腳步匆匆地向院子里走去。早知會這麼冷,該讓由紀子在家裡等著的。不過通子沒勇氣把話說出口,因為她的心已被恐懼填滿。她再也不想進那個房間了,哪怕在外邊凍死,也不願進去。

昏暗的庭院里浮現出一道光,通子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聽黑暗中響起芳子的聲音,她正拿著手電筒等著通子母女。

「是這棵柿子樹嗎?」

聽到芳子的詢問,通子連忙先答了句「是的」。之後仔細端詳,又不由得感到驚異。這棵樹竟然那麼小,記憶中的柿子樹並不是這樣的,應該更加粗壯才對。樹枝高懸在半空之中,即使踮起腳尖也摸不到。而如今,樹枝就在通子頭上,伸手就能夠到。要從下面走過還得稍稍彎些腰才行。而且樹榦和樹枝都很細,給人一種贏弱易斷的感覺。

「這棵樹,您搬來以後動過嗎?」

「這棵樹嗎?沒有。」芳子一口否定。

「在哪裡呢?」手電筒的光柱照在雪地上,芳子問道。

對方這麼做的確幫了不少忙,但此刻通子已沒有為此開心的餘力。

「我想就在這裡吧。」通子說道。因為寒冷和身體不適,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記得當時我們就蹲在這棵樹的陰影下,所以應該就在這裡。」

說完通子率先蹲下,隨後芳子和由紀子也在她身旁蹲了下來。這樣一來,寒冷的感覺也稍稍緩和了幾分。是因為風被樹遮擋住了吧,這樣倒還能勉強作業。

「您挖吧。」說著芳子遞來鐵鏟。

通子覺得有些不協調,芳子表現得很積極,這讓通子有種有什麼陷阱的預感。之前那些拒絕合作的行為彷彿只是做戲,實際上,她也想讓通子在自家院子里挖掘一番。一陣疑惑湧上通子的心頭。

通子總覺得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一種異常的恐懼。而這種猜想,正一點點化為現實。

通子開始害怕起來,這一點她很清楚。但事已至此,已經無法回頭了。通子覺得自己像在向命運發起挑戰一樣,藉助電筒的光,把鐵鏟插進了雪地。土地比她想像得還要硬,那彷彿是上天向她發出的最後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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