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鐵窗內外 第九節

麻衣子帶著那個用白布包住的人頭,毫不猶豫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跟在麻衣子的身後,通子心中不禁有些焦急,那種東西最好還是別帶回家去。然而恐懼卻讓通子說不出一句話來。不知不覺間,麻衣子已經走進大門,回了家。

麻衣子像通子經常做的那樣,繞上緣廊,推開玻璃門,脫下木屐,走進屋子。母親德子曾無數次警告通子不許這麼進屋,要從玄關走。但麻衣子或許不知道這一點吧。要是讓母親看到,大概又要爭執一番了,說不定會變成什麼樣。不過話說回來,也難怪麻衣子不知道這個規矩,因為平常她根本不出門,至多只是在庭院里走走,會從緣廊過也很正常。

麻衣子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笑著沖通子招了招手。人頭還是被帶回了家,通子覺得家似乎被玷污了,心中一陣懼怕。她戰戰兢兢地走上緣廊,關上玻璃門,一眼就看見那個白布包被隨意放在榻榻米上,麻衣子正伸長雙臂,想把書架上的大金屬罐拿下來。通子繞開人頭,站在麻衣子的對面。

麻衣子把金屬罐放到榻榻米上,蹲下來打開蓋子,罐子里空空如也,探頭一看,甚至可以看到罐子內側散發的金色光澤。麻衣子舉起空罐告訴通子這隻罐子是美國生產的,通子的視野被它遮住了大半,能看到蓋子上印著金髮女子和大型汽船。

麻衣子先在罐子底鋪了一層抄有經文的宣紙,然後把白布包輕輕放了進去。通子一直擔心麻衣子會當著自己的面解開外邊包的白布,幸好她並沒有這樣做。或許是發現了通子的恐懼,麻衣子把東西放好之後便立刻蓋上了蓋子,如此一來,那可怕的東西就被暫時封印起來了。這一瞬間,通子感覺如釋重負。

之後,麻衣子對著罐子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她的雙唇不停地翕動,彷彿在念誦著什麼。通子也連忙照做,但只是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而已。

「沒事了。我們都已經祈禱過了,估計他也能升天了。」麻衣子爽朗地說道。接著她叫通子到廚房去拿把鏟子。通子連忙站起身來,照麻衣子所說的去做。

等通子拿著鏟子回來時,發現麻衣子已經走上了緣廊,正準備到庭院中去。雖然拉門關著,但可以看到那隻餅乾罐不在麻衣子身旁,應該還在屋裡的榻榻米上吧。

看到通子的麻衣子輕輕走進庭院,來到柿子樹下,沖通子招了招手。如今麻衣子已不在人世,回想當時的她,感覺就像個精靈。通子覺得她像一個來自陰間的精靈,站在前方拽著自己前行。

通子走進庭院,把鏟子交給麻衣子,又回到緣廊把玻璃門關上。麻衣子蹲在柿子樹下,開始挖土。她的臉上掛著笑容,感覺似乎很開心。

積雪很快就被刨開了,黑色的泥土露了出來。翻出的泥土蓋到積雪上,玷污了雪的潔白。積雪下的泥土似乎凍住了,感覺很硬。麻衣子每次揮動鐵鏟都會發出咔咔的聲音,似乎有些費力。笑容漸漸從她的臉上消失,但她依舊咬牙堅持著。

一名瘦弱女子,又身患重病,為了挖一個能放下大金屬罐的坑,麻衣子用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儘管天氣晴朗,麻衣子卻冷得直發抖,光是在一旁看著的通子都替她感到辛苦。同時通子還在擔心會不會被母親看到,麻衣子應該也害怕吧,因此才會把拉門和玻璃門都關上。還特意選了這麼一處角落,從緣廊上看,這裡完全是個死角。通子也想幫忙,又怕幫倒忙,便只靜靜地在一旁看著。

地面上已挖出了一個大坑,通子心裡覺得沒必要挖這麼深,嘴上卻什麼都沒說,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著。麻衣子似乎對坑很滿意,她抬起頭,讓通子進屋去把那隻罐子拿來。通子立刻拒絕了麻衣子,她怎麼可能獨自去把那東西拿來?麻衣子笑了笑,自己起身拿來了罐子。

把罐子往坑裡一放,才發現看起來已經足夠大的坑其實遠遠不夠。罐子的蓋子超出了地面,凸出在雪地之上。通子心想應該把坑底部分剷平,而麻衣子說出了相同的話。於是她又把罐子從坑裡取出,跪坐在雪地之上再次揮起了鐵鏟。光在一旁看著,都能看出這活計並不輕鬆。麻衣子又繼續挖了大約半個小時,才終於挖出能徹底掩埋罐子的坑了。

麻衣子把罐子放進坑裡,先蓋上黑土,壓緊實之後再在表面覆上一層積雪。即使這樣,仍能一眼看出這裡不太對勁,與周圍平整潔白的雪地界限分明。這一點讓通子有些不安,但麻衣子卻毫不在意。她使勁兒踩踏了一番那塊土地,叮囑通子說這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千萬不能告訴別人。通子點了點頭。

那天夜裡下起了雪,之後大雪接連下了好幾天,柿子樹下積了厚厚的一層雪。雪停之後,通子戰戰兢兢地跑去一看,發現早已分辨不出哪裡埋過東西,這才放下了心。

沒過多久,春天悄然而至,積雪漸漸融化。剛開始時通子還有些擔心,但看到積雪融化之後那部分泥土依舊平整,完全看不出下邊埋著可怕的東西時便不再懼怕了。春去夏至,接著迎來秋日,通子漸漸淡忘了柿子樹下的秘密。這就是小孩,很容易就會忘記一件事,並且再不會想起。

再次回想起那段日子時,通子總覺得人的記憶都會在六七歲時出現一個清晰的斷層。六歲之前的記憶是註定會被遺忘掉的,七歲以後,大腦會儲存新的記憶,並將這段記憶銘記終生。至少通子是這樣的。因此,六歲時的那個可怕秘密,就被徹底埋在了通子的記憶深處,幾乎徹底遺忘。

然而,年過四十的通子卻再次清楚地回憶起了一切,這簡直不可思議。更令人震驚的是記憶的內容,全是些可怕的東西。盛岡家中庭院的那棵柿子樹下竟埋著河合民夫的頭顱。

也難怪案發之後,警方帶著嫌疑人搜了幾次姬安岳,又在逃離現場的路上找了無數次,都沒找到死者的頭。因為那顆頭埋在自家的庭院里!通子和麻衣子將它從世人的視野中抹除掉了。如今那顆人頭還在柿子樹下吧……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那是自已的幻想嗎?——通子試著問自己。但仔細想想應該並非如此,那既不是夢,也不是膨脹的空想。麻衣子揮舞鐵鏟時的模樣,她抬頭看向自己,笑著對自己說話時的感覺,一切都那樣得真實。那是活生生的現實,並非什麼幻想。

如今麻衣子已經死了,不,不光麻衣子,還有父親郁夫、母親德子,整個日本,知道這一秘密的只剩自己一個了。這太可怕了!知道解開四十年前那件大案的重要鑰匙在哪裡的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通子曾猶豫過,不知是否該把這個秘密告訴吉敷。她很怕,因為照這樣推測,父親就是恩田事件的兇手了——如果僅僅這樣,倒還能勉強寫封信告知。但要她在信里說明盛岡家中的庭院里埋著河合民夫的人頭,這種事實在無法用言語表達。即使自己能寫下來,也無法把信寄出去。

通子並不是顧慮告發父親這件事,她只是不想親手把那個決定性的證據拿出來。另外,雖然通子並不打算包庇父親,但不知不覺間,她開始考慮起自己的名譽和迦納家的聲譽。自己已做過導致迦納家沒落的事了,再親手將能證明父親殘暴罪行的證據提交給警方的話,那就太不孝了。

還有一項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吉敷曾去過那個家的事實,使通子的心中生出一份抵觸情緒。吉敷曾以自己丈夫的身份去過幾次那個家,當時通子從未在他面前提過有關柿子樹下那個秘密的隻言片語。不過那時通子確實是忘記了,並非刻意隱瞞。不過她也沒告訴吉敷藤倉良雄和母親都死在掛著般若面具的那個房間里,有關那件事,通子是刻意隱瞞了的。

一旦說起那件埋在柿子樹下的東西,就很可能以此為契機,不得不說許多事了。另外,還有一個不想說這些事的原因。雖然如今的通子早已與吉敷離婚,兩人過著屬於各自的生活。但由紀子的父親畢竟是吉敷,而且自己至今仍深愛著吉敷。所以,通子不想讓吉敷看不起自己。即便不說那些,自己已經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了,如今若再說出這些事,自己在吉敷心中的形象可就徹底完蛋了。

但通子又不想就這樣讓這件事過去。不管對不對吉敷講明,她都想去那棵柿子樹下挖掘一番。過去四十年了,還能挖出河合民夫的頭顱嗎?那東西還會原封不動地埋在那裡嗎?還是說,兒時的那段記憶根本就是場夢?無論如何通子都想去確認一下,這一想法越來越強烈,令通子心癢難忍。

那個家現在已經屬於阿為了,因此,想這麼做必須先徵得阿為的同意。她會答應自己的請求嗎?估計得拿點兒錢給她作謝禮才行吧。即便如此,她也未必一口答應。該怎麼對她說呢?突然到別人家的庭院里去亂挖一通,該找個怎樣的理由呢?這一問題接連困擾了通子好幾天。

阿為還住在那裡嗎?她今年多大了?話說回來,她是哪年出生的來著?仔細回想一下,其實通子對阿為根本一無所知,之前也沒聽父親或阿為本人提起過。

麻衣子死於昭和三十六年,自己在那一年的八月迎來了九歲生日之後,阿為便頻繁出入家中了。通子覺得她當時大概四十歲,如此算來,應該是大正末年出生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