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鐵窗內外 第六節

由紀子在身邊做著語文作業。雖然通子在二樓單獨給她弄了一個房間,但她卻總愛在樓下的飯桌上做作業,估計是想和媽媽在一起吧。通子說過很多次,讓她回自己的房間去做作業,但只要一有機會,由紀子還是會跑下來,在飯桌上攤開教科書和作業本。所以最近通子也懶得再說她了。家教之類的問題,適可而止就好。隧她去吧。

由紀子最擅長的科目是語文,因此做起來很快。看圖寫話、作文、番茄幼苗的生長觀察日記,不到半小時她就都能寫好,這一點倒挺值得讚賞。這和通子小時候完全不同。通子在像由紀子這麼大的時候,語文可沒有這麼好。不,或許可以說通子並不喜歡語文。雖然喜歡構思故事,卻從沒想過要把自己想的故事寫成作文交給老師。通子覺得學校里的解答永遠是一成不變的,設法迎合老師們的想法而寫出的東西沒有一點意思。

然而由紀子卻很享受做語文作業時的感覺。寫完語文作業她又在通子給她的本子上畫起畫來,畫完還在旁邊配上文字。但通子其實想讓由紀子別弄這些與學習無關的事,要麼做做其他科目的練習,要麼預習一下新課程。不過想到平日里學校布置的作業已經夠多的了,通子又心生不忍,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由紀子有時會把畫好的畫折好塞進信封,煞有介事地遞給通子,並認真地囑咐通子過一會兒再拆,接著匆忙跑上二樓。待通子一個人不解地把信拆開,才發現裡邊是一張通子製作雕金作品時的畫像,旁邊還寫著一行小字:媽媽加油!這是護身符。通子瞬間熱淚盈眶,同時內心欣喜不已,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叱責由紀子。這張畫彷彿清潔了她的心靈,讓她不由得開始反省自己的生活態度。

由紀子是個很乖的孩子,有時通子甚至會驚奇,自己這樣一個人,居然會生下如此乖巧的孩子。女兒性格直率,與自己完全不同。自己小時候從未對父親或母親德子做過這樣的事。當時的自己只注重效率,感覺就像以前的日本小企業一樣,覺得只要把成績搞上去,就能換來父母的喜悅。人生的競爭那麼嚴酷,與其浪費時間給父母寫一封信、畫一幅畫,還不如去多背幾個公式。

想來父母應該也這麼想。如果自己像由紀子那樣給母親寫封信,母親八成只會無動於衷地告訴通子以後別幹這種事了,做這個的時間不如拿來好好學習,這樣子母親才會更加開心。母親肯定會這麼說的。現在心情不好時,通子也會想對由紀子說這樣的話。母親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如此之深,很難改變。

母親會有那種心理,原因出在那個時代上,社會中普遍存在著一種長輩要嚴厲對待晚輩和下屬的風潮。雖然如今的日本人已經明白這是一種錯誤想法,學校的教育也崇尚讓學習變得更快樂、實用一些。比如在語文課上學了新的字,就在給父母寫的信中用好了。這樣不光能記住字的寫法,還能讓父母感動開心。漢字本來就是要寫給別人看的,並不是為了在學校里取得好分數。

看到由紀子這樣,通子不由得感激起吉敷來。這都是吉敷遺傳給由紀子的美德,他雖然並不這麼善於表達,性格中卻確實有拯救他人、幫助弱者的因子。而且他的這種想法並不是什麼大道理的產物,而是與生俱來的特質,與他所從事的職業沒有半點關聯。想去做的人,不用人說自然會去做,不想去做的人,怎樣都不會去做的,僅此而已。

由紀子這孩子身上也同樣有這種善良因子。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一美德更是顯露無遺,讓人欣喜。她的精神世界就是一塊金子,面對這樣的由紀子,通子不禁產生了一種近乎尊敬的心理。這種事自己根本做不到,通子告訴自己,千萬不能讓由紀子失去這種寶貴的精神。

除此之外,由紀子還很友好。哪怕是在百貨公司頂樓的小型兒童樂園裡玩耍,由紀子也能和其他孩子打成一片,很快和陌生人交上朋友。這一點,也讓作為母親的通子感到放心。

而且由紀子很為通子考慮,哪怕看到和父親一起來的小朋友,她也不會表現出羨慕的樣子。在孩子們中,還有著很強的領導力,玩什麼遊戲大多由她決定。在這一點上,她和通子小時候很像,但又有所不同。雖然由紀子有時也會和其他小朋友搶玩具,但只要同伴中有幼兒,她就絕對不會這樣做。還會主動讓出玩具,剛才還跑個不停、吵吵鬧鬧的她,一看到比她年幼的孩子,就會馬上蹲下來陪他玩。通子當年可沒有這樣的品質,面對弱者,通子向來不多管什麼。

由紀子很喜歡嬰兒,只要看到有母親推著嬰兒車,不管離得多遠,她都會跑過去看看。這種時候這個小女孩身上所散發的愛心,甚至連她的母親都自嘆不如。不過她不會去逗小孩,她只是靜靜地看著。

這一點明顯也遺傳自吉敷,女兒繼承了父親那與生俱來的特質。每到這種時候,通子總想讓吉敷親眼見見這個孩子,再當面謝謝吉敷,感謝他給自己帶來了一個這麼好的孩子。而她自己,根本不配做由紀子的母親。

不光是性格。待在家裡時,由紀子不是寫作業就是看書,在學校里成績也很好。今年春天才升入小學的由紀子成績一直是全優,班主任對她讚譽有加。每次考試,由紀子的成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通子當年也是如此,不過卻只堅持到了初中。儘管通子希望由紀子一直保持下去,但又不想讓她壓力太大,畢竟她還是個孩子。

近來,通子時常會回顧自己的前半輩子,特別是獨自一人的時候。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嗎?還是因為自己這一生實在悲慘得無可救藥?

通子試著去思考,自己這不堪回首的人生究竟是由什麼造成的?自己究竟哪裡不好?歸根結底,通子還是把原因歸結到性上。從小時候起,自己的生活就充滿變數和挫折,這一切的導火點都在性上。與藤倉兄弟之間的事,那段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的光陰;為了弄清自己身上的孽緣而與紀羅三郎的約見;還有在貝繁村裡險些被前旅館老闆侵犯的事……都一把年紀了,還接連不斷發生這樣的事,自己真得好好反思一下才行。

如果把一切都歸結到自己背負的孽緣上,事情就很簡單了。全都因為都井睦雄事件里那些冤死的被害者的怨念到了自己身上,化作今生的孽緣。這樣的說法確實容易讓人贊同,都井睦雄事件發生在戰前,當時「私通」的餘波還在日本橫行。但如果只是私通,也還不至於搞出這麼大的亂子來。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世人對結核病的恐懼,兩者相互作用,那件案子就發生了。

但歸根結底,還是在於性。通子曾讓具有靈力的人為自己看過,對方指責通子玩得有些過火,需要注意。通子聽罷頗為吃驚,並隱隱感到憤慨。但對方隨後又會說通子性慾太強,需要整理一下身邊的關係。這可一點沒錯。當時對方還說通子身上有種能使男人喪失心智的靈波。通子反問這是怎麼回事時,對方告訴通子這就是前世的孽緣,並將一切都歸結到孽緣上去。又說所謂孽緣,就是會導致性方面容易遭遇災難。說來倒也沒錯。從在盛岡時開始,自己身邊的每個男人就都像色魔似的,甚至連父親也不例外。簡而言之,就是性慾使通子的前半生發生了扭曲,還無法對任何人訴說。如果這一切的根源都在她自己身上,她又該怎麼辦呢?

初中時,首先對自己表現出好感的是磯田,然後是次郎,一郎,甚至親生父親。說起來,原因似乎確實出在自己身上。在面對其他女性時,他們並沒有表現出那種樣子,那種態度只是針對自己。只要自己不在身邊,他們就不會那樣。這麼一來,或許因果關係恰巧相反,其實他們才是自己的犧牲品?尤其是藤倉兄弟,如今他們兄弟倆都進了監獄。要是這一切全是自己的錯引起的話,那麼「犧牲品」這幾個字對他們而言再合適不過了。

之前通子一直把他們的熱情歸結於自己的魅力,認為一切都是自己長得太漂亮引起的。當然,如今她已不再有這樣的想法了。身邊比自己長得漂亮的人多得是,她們卻不會讓身邊的男性瘋狂。通子覺得這是上天對她那傲慢而膚淺的想法降下的報應。每次看到身邊的女兒,通子心中也會湧起相同的想法。由紀子的想法很單純,而自己的少女時代卻是扭曲的。問題的關鍵也就在於這種扭曲。

通子絲毫不懷疑小學時的自己就是眾人的領袖。生在迦納家,會有這樣的想法也很自然。只不過到頭來這種想法招致了周圍人的怨念,原因可以說是任性。後來自己在東京和釧路淪為藤倉兄弟的玩物時,他們也常常把小時候的事掛在嘴邊。諷刺全身赤裸的自己,拿以前的女王身份作對比,說如今走到這步田地都是活該,是上天的懲罰。直到這時,通子才明白,原來那時外人對自己是如此地忿恨。可當時自己壓根兒沒有半點自責,還覺得表現得很自然。

像自己這樣傲慢的女子,這世間要多少有多少。然而這種少女的毒,大多會被漸漸地忘掉。或是作為孩童時代的不成熟,被人們原諒。這是很普遍的事。但對通子而言,因為良雄的死,使她的罪孽無法被人原諒。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點原因,恐怕這一點還更重要。藤倉兄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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