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鐵窗內外 第三節

通子的信毫無半點預兆地寄到了吉敷的公寓里。幸好吉敷一直沒搬家,否則就收不到這封信了。換作之前那段兩人重歸於好的時期,或許收到信沒什麼,但眼下突然收到的信卻讓吉敷著實吃了一驚。然而,更令他感到吃驚的還是信的內容。震驚之餘,吉敷甚至開始懷疑通子的精神狀況是否正常。

通子在信里說自己前段時間去岡山縣旅行了,不過沒說具體在岡山的什麼地方。如今她已經回到了天橋立,但因為在旅途中受了傷,目前正在靜養。傷勢並不重,也好得差不多了,讓吉敷不要擔心。見她還有閑情旅行,吉敷感到些許欣慰。在此之前,吉敷已經很久沒聽到通子的音訊了。

照例寒喧過一番之後,通子說起之所以會突然寫信來的原因,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她說由於長時間頭痛欲裂、夜不能寐,就找了家心理諮詢所接受精神治療。療效不錯,如今她已經徹底平靜下來了,精神方面也沒什麼問題了,只不過在治療過程中回憶起了在盛岡時的事,心中無比苦悶,而她回憶起的那件事極為重要。

那是她在盛岡時親眼看到的事,卻沒有開口對任何人訴說過。那件事涉及一起重大刑事案件,她已獨自一人被此折磨得痛苦不堪,近來越來越覺得自己再也忍不下去,於是就寫了這封信。她想把它告訴給自己最信任的人。通子還對這樣做將給吉敷帶來的困擾再三致歉,希望吉敷能理解,這是她再三思量後才下的決心。

整封信措辭糾結,正是通子平日的風格。剛開始吉敷還苦笑不已,但當發現通子所說的事與恩田事件有關之後,驚詫之餘趕緊全神貫注地讀了下去。

信上說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九日,也就是案發日的傍晚,通子也和藤倉三兄弟一起,待在位於姬安岳的現場附近,他們一起發現了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河合民夫的屍體。不僅如此,她還曾被無頭的河合民夫抱住,倒在雪地上。之後她慌忙跑下山,到村裡才與藤倉兄弟分開,獨自一人逃回了家裡。

面對通子這番突如其來的論述,吉敷一時間只覺得難以置信。

如此令人震驚的事,之前通子為何從沒提起過呢?自己與通子共度了六年的夫妻生活,期間從沒聽通子提起過這件事。這麼大的事,能憑一句忘了就隱瞞過去嗎?而且話說回來,這世間真有人能忘記這種事嗎?事到如今突然舊事重提,任誰都會覺得其中另有蹊蹺吧?!

通子還在信中說自己當時看著沒有頭顱的河合民夫走來時,他背後還站著一個人,那人正是手持柴刀的父親。因此,通子判斷當年慘忍殺害河合一家三口的兇手並非他人,而是自己的父親。

看過信後,吉敷嘆了口氣。收到通子寄來的信,這一點令人欣喜,但其內容卻無比詭異,這讓吉敷心中又生出新的疑問。在刑事案件面前,通子是名普通百姓,而自己則是一名刑警,出於這層關係,這封信的性質就變成普通市民,向警方舉報自己的父親是殺人犯了。

到札幌的拘留所找藤倉一郎談過之後,吉敷心裡的疑惑更深了。

雖然去之前就曾預料到一郎的證詞,或許會與通子所說的不大一樣。然而事實依舊,讓吉敷震驚,不光通子,一郎說當天良雄也不在場,發現河合一家屍體的只有一郎和次郎兩個人。

其實收到信之後,吉敷立刻到檢察廳調查了恩田事件的公審記錄。藤倉兄弟的證詞部分明確地寫著,發現屍體的是藤倉一郎和藤倉次郎兄弟。雖然不能排除說謊的可能,但當時的他們還在念小學和初中,完全沒有在這件事上撒謊的必要。這一矛盾又該如何解釋呢?

另外,時隔多年,通子為何突然為這件事特意給自己寫信呢——

一郎覺得通子這樣做是想陷害、報復他,吉敷卻並不這麼認為。但吉敷也沒想通原因,他搞不明白通子心中是怎麼想的。而如今兩人已不聯絡很多年了,吉敷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

更重要的問題在於,通子那番敘述本身就頗為奇怪,很多地方甚至匪夷所思。藤倉一郎說案發當天迦納郁夫有不在場證明,即便先把這一點拋開,也還是存在一些無法解釋的情況。比如頭被砍下之後的河合民夫還能走路?

通子特意描述這番景象究竟想說些什麼?老實說,這樣的事聽起來就像瞎編的。頭被砍下,人將無法邁步。再者,河合民夫的屍體附近留有大量血跡,特別是脖頸部分,經過鑒定,已經可以肯定血液大部分是脖頸被切斷時流出的。也就是說,發現屍體的地方就是死者被人砍斷頭的地方的可能性很大。負責此案法醫鑒定的村川教授曾為此專門在法庭上作過證。從這一點出發,可以推測河合民浹是在被殺倒地之後,才被人用柴刀砍下頭顱的。因此,失去了頭顱的他根本不可能挪動半步,更別說邁步走動了。

還有,沒有頭的河合民夫曾將通子抱在懷中這一點也令人頗為費解。河合民夫是抱著他的女兒弘子死去的,難道說死前他先抱住通子,之後又放開她,然後再抱著弘子咽氣?這已經超越常識了。

「藤倉次郎帶到。」耳邊響起獄警的聲音,將吉敷的思緒拽回到現實之中。

藤倉次郎從獄警身旁走過,進了房間。獄警沖吉敷點了下頭,之後便走出去並關上了房門。

吉敷盯著次郎的臉看了一陣。次郎既沒打招呼,臉上也看不到半點笑容。他默默地彎下腰,在桌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好久不見。」吉敷說道。他本以為自己的臉上帶著笑容,但看到對方毫無反應,才意識到自己臉上其實也沒有半點笑意。

「有事嗎?」次郎冷淡地問道。

「十年沒見了,想來探望一下。」吉敷說道。

次郎愛理不理地哼了一聲,之後說道:「探望以後你想怎樣?」

他的態度和哥哥一郎截然不同。他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卻並不顯老,只是運動不足導致身材發福,面容有些憔悴,看上去有些冷漠,不過精神還不錯。他的模樣與達觀的一郎相去甚遠。

「只要是有關案件的事,不管你問什麼,我都是不會說的。反正你就是來套話的,我知道眼下檢察方的處境很不妙。」

「我想問你的事與釧路廣里的案子無關。我這次來,是想找你打聽有關恩田事件的情況的。」吉敷說道。

次郎馬上反問:「恩田事件?你問那件事幹嗎?」

「你還記得恩田事件吧?一件發生在盛岡的案子,河合一家慘遭滅門。」

「哼,我是不會幫你的。」次郎說了句與吉敷的問題沒有半點關係的話。

「當時你哥哥念初中,而你還在上小學。案發後你們還在迦納家門口和迦納郁夫聊過幾句,你還記得嗎?」吉敷盯著次郎的臉問道。

次郎卻一直扭著頭,不看吉敷。

「迦納郁夫?你岳父?」次郎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奚落的味道。吉敷心裡自然不是滋味兒。

「當時你們兄弟告訴迦納郁夫說,你們曾出庭為恩田事件作證。迦納則對你們說,案發那天他在附近的森本屋裡參加鄉鄰會。這件事你還記不記得?」

「這是誰告訴你的?」

「你大哥。」

「那傢伙是在撒謊,他的話完全靠不住。」次郎說道。

「事實不是這樣的嗎?」

「這種事我連聽都沒聽說過,都是他隨口編造的謊言。」

「至少你們確實和他聊過吧?」

「嗯,不過可沒聊那些。一把年紀的大叔,怎麼可能和小孩子說這些?」

吉敷不語,他覺得撒謊的人其實是次郎。

「我知道了。那我換個問題吧。你們是昭和三十三年發生的恩田事件中,第一個發現被害者河合民夫的人吧?」

「這倒沒錯。」

「發現時只有你和你大哥兩個人嗎?良雄和迦納通子在場嗎?」

「他們?他們怎麼會在場?」

「只有你們兩個?」

「當然只有我們兩個。」

「哦。」吉敷沉思了一會兒,「你確定嗎?」

「當然確定。」

吉敷盯著次郎的臉觀察了一陣。他的面頰有些浮腫,眼睛也稍稍有些發紅。

「那麼,案發之後,你們四個曾經一起去過現場嗎?」

「案發之後?去過,還不止一次。」

「去過?還不止一次?」

「嗯,那可是件很有名的案子,不光我們四個一起去過,還和一大幫人去過呢。估計盛岡人都去過吧。」

「哦?」吉敷輕哼一聲。次郎說得應該沒錯,可如此一來,通子的話就愈發讓人費解了。

「喂,刑警先生,幹嗎非聊這件事不可啊?這樣下去,你可要掃興了啊。」

「嗯?這話什麼意思?」吉敷不解。

「看到我,你不覺得開心嗎?你難得來一趟,咱們還是聊點兒開心的事吧。」

吉敷完全猜不透次郎到底在想些什麼。

「開心的事?什麼開心的事?」吉敷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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