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鐵窗內外 第一節

吉敷獨自一人待在札幌拘留所的刑事會面室里,等待著藤倉一郎。天氣冷得讓人受不了,高處的雙層窗戶上結了一層霜,只能隱約看到窗外正不停地飛舞著的雪花。

等待一個曾與自己的妻子有所關聯,並造成離婚的男子的心情實在奇妙。儘管事到如今,吉敷心中對他已沒有半分怨恨,但此刻的心情還是與平日有所不同。吉敷拚命讓自己什麼都不想,藤倉不過是那些被自己送進監獄的罪犯中的一個罷了——吉敷決定這樣去面對他。

吉敷大概有十年沒見過一郎了,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地方法院的法庭上。當時他們倆分立在原告和被告兩個對立的位置上,但不管是吉敷還是一郎,情緒都很平靜。法院是個很奇怪的地方。被告席後面的欄杆之外就是大眾生活的自由世界,只要縱身一躍,就能回歸最初的生活。一郎整個審判一直老老實實地坐在被告席上,既然可以這樣安靜地忍耐下去,那當初又何必去殺人呢?每次出席刑事法庭,吉敷心裡都會萌生這樣的疑問。如果能用此刻的忍耐力去克制當初那股殺人的衝動,不就不會有事了嗎?

不過吉敷也有管不住自身激動情緒的時候,也沒資格說這樣的話。但至少他沒動手殺過人,也可能只是他運氣好罷了。

當時一郎臉上雖然平靜,目光卻極為暗淡,靜靜地坐在被告席上。儘管個子不高,精悍的身體上卻滿是肌肉,給人一種兇惡的感覺。不過客觀地說,他這副模樣倒的確有一種魅力,這一點不可否認。與隨處可見的尋常男子比起來,他的雙眸中藏著某種堅定,炯炯的目光帶有一種惡棍所特有的魅力。通子就是被他的這種魅力所吸引嗎——吉敷心中如此想著,這麼一想,便立馬引發出一股無處宣洩的悔恨。

大門開啟,一名年輕的獄警走了進來。吉敷抬起頭,看到獄警身後跟著一個陌生的矮小老人。一時沒認出那人是誰。

「藤倉一郎帶到。」

聽獄警這麼一說,吉敷心中突然百感交集。

那個在桌對面緩緩坐下身來的男子頭髮已花白,身上微微有些贅肉。坐下時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綻放出柔和的笑容,看著吉敷。

「好久不見了啊,刑警先生。」藤倉一郎用輕鬆的語調說道,他的嗓音嘶啞而蒼老,「你還好嗎?嗯,看起來挺好的。這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藤倉……一郎……先生?」吉敷感到有些難以置信,他微微歪著頭,兩眼盯著對方的臉說道。

「對。你是吉敷先生吧?沒錯,我就是藤倉一郎。」

「你的頭髮白了不少啊……」

聽到吉敷的話,一郎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卻沒說什麼。獄警沖吉敷點了點頭,出了門,並隨手關上了門。

「這裡可真暖和,牢房裡簡直冷得受不了。都已經是春天了,這裡卻還是這麼冷。嗯,或許這也是我的報應吧。」一郎說道。臉上依舊掛著笑,眼睛眯成一條縫。

吉敷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

吉敷暗自推算,眼前的這名男子是昭和二十二年出生的,和第二年一月出生的吉敷算是同齡人,卻已經變得如此蒼老,這令吉敷感到無比震驚。不光頭髮花白,身上還長滿贅肉,說話的語調沉穩低沉,沒有半點抑揚頓挫,感覺就像個老爺爺一樣。估計所有曾經認識他的人,此時都認不出他來了。

「我老了不少吧?大伙兒都嚇了一跳。牢房裡沒有鏡子,所以我也不大清楚自己變成什麼樣了。只有洗澡的時候能看到自己。整日待在拘留所里耗日子,確實老得快,我的腰和腿都不行了。」

吉敷依舊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對方並不是個值得同情的人,可要是立刻贊同對方的話,又有些不留情面。

一郎的臉看起來有些臟,臉上毫無光澤,不光布滿皺紋、色斑,還有一些不知是什麼的斑斑點點。這應該不是沒洗臉造成的。

頭髮雖然還沒變少,卻剪得很短,頭頂上的頭髮卻有些長,看上去完全沒有梳理過的痕迹,給人一種邋裡邋遢的感覺。這,就是那個曾經肆無忌憚地玩弄通子的身體,為所欲為的霸道男人嗎?

「看你還能健康,真是再好不過了。」吉敷說道。面對這樣一個落魄之人,吉敷並不想表現得太張揚。

「嗯,身體狀況還算湊合。到這裡之後還沒生過什麼大病,頂多就是感冒之類的小病。吉敷先生的身體狀況如何?」

「也還行吧。托你的福,也一直沒什麼病。只不過整天忙來忙去的,抽不出時間到這邊來。」吉敷說道。

一郎那副平靜寒暄的模樣甚至讓吉敷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忘了當年將他逮捕入獄的就是自己?不過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

「審判的情況怎麼樣了?」

雖然心裡很清楚這是一個危險問題,吉敷卻還是問了。萬一對方因此大為光火,吉敷也有應對之法。

「已經接近尾聲了,近來一直在弄為鑒定進行的公審。許多人跑去懇求大學裡的著名老師,說要徹底查個水落石出。對方給人的印象也……總之做了不少事,律師也挺不錯的,估計應該不會判處死刑了。」

聽到對方的講述,吉敷心裡卻難以苟同。

「對方給人的印象」這話指的應該是通子。意思是說,因為在道德方面,通子並不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女人,因此可以從側面證明她並不完全是名被害者。

「雖然我和弟弟殺了人,但並沒犯下強姦和盜竊罪,更沒有襲警,所以應該不會被判死刑的。律師對這一點也很有自信。」

「對方給人的印象」這句話久久盤亘在吉敷心中,給他帶來強烈的不快,使得吉敷不自覺地喃喃重複。雖然在釧路就聽人說通子的性慾極強,是個十惡不赦的女人,但這一切歸根結底,還不都是他們兄弟灌輸的?那並非通子的本性。

「我老婆也那樣。」一郎沒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

吉敷不由得「嗯」了一聲,他完全沒料到一郎會說這樣的話。

一郎接著又說:「雖然我不想說死人的壞話——我現在日日為曾經做過的事反省,供奉死者的在天之靈——我們兩兄弟的老婆都曾有外遇確是事實。不管從性格還是平常的態度來看,她們倆身上也都有問題。」

「這麼說,你剛才說的對方是……」

「哦,就是被害者,也就是我們兄弟倆的老婆啊。」

「哦……被害者啊。」原來一郎說的不是通子,吉敷鬆了口氣。

「嗯,如果能免去死刑,自然比什麼都強。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們死,還是活著贖自己的罪好。」吉敷平靜地說道,一郎緩緩點了點頭。

「真是謝謝你了,這話比什麼都強。」

「可最起碼也是無期吧?」吉敷問道。

等到一郎變得老態龍鍾之後再放他出獄,吉敷也沒什麼意見。

到那時,他也無法再加害他人了。

「我覺得這樣挺合適的。而我是主謀這一點,作為常識也能理解。如果要問他們憑什麼斷定我是主謀,應該還是看我年長的緣故吧。其實反倒是我弟弟比較積極,有時我只是被他拽著走而已。不過事到如今,我並不打算逃避責任……案發之際,死者的家屬和世人都比較激動,所以才會有人提出死刑……

「好了,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來得這麼突然,嚇了我一跳。」一郎一臉笑容地問道。吉敷卻沉默了一會兒,一時間想不出合適的話來。

「難道只是想來看看我?」

聽到對方的打趣,吉敷也微微一笑。相視而坐的兩人心裡都很清楚,這種事根本不可能。

「我倒是無所謂。為了審判,我做了所有該做的,不管有用沒用,就這樣了。過了這麼久,能和你見上一面也挺不錯的。」一郎繼續說道。

他似乎並非是在打趣吉敷,一臉淡然的模樣。

吉敷終於開了口:「我也覺得挺好的,你看起來挺不錯,而且看到你願意推心置腹地和我談談,我真的很欣慰。」

「你是有什麼話要問我嗎?」一郎似乎有些吃驚。

「嗯,我其實是為另一件案子來找你的。」吉敷說道。

「可有關案子的事我不能說,律師不讓我對任何人說。」

笑容驟然從一郎的臉上消失了。令人驚訝的是,笑容消失後,一郎的臉看起來反而年輕了不少,之前深埋在皺紋中的眼睛也似乎變大了些。

「不,不是你的案子,是另一件案子。而且不是在審案件。」

其實也不能這麼說,雖然恩田事件已經定案,但申請重審嚴格說來也算是在審階段。

「另一件案子?另一件什麼案子?」

「藤倉先生,在你還很小的時候,曾經作為證人上過法庭吧?」

一郎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聲音也驟然變大:「哦,是那個恩田事件啊……對,有這麼回事,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是很久以前的事。差不多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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