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柿子樹下 第十九節

通子嚇了一跳,她完全沒想到世羅居然會做出這種事來。世羅是喝醉了嗎?還是所有干他那行的男人都這模樣?

「請你住手。」通子低聲說道,用右手掰開世羅的手,掙脫了出來。她並不希望引來周圍酒客和酒保的目光。

「太太你有戀人嗎?」世羅開口問道。

「有。」通子撤了謊。

聽到通子的回答,世羅沒再深究。

「您大哥叫什麼名字?」通子問道。

「我大哥?他叫昌男。」

「請問昌男先生是哪年生的呢?」

「大正十五年。他已經過世了。」

「啊,是嗎?在哪裡呢?」

「您是問他死在哪裡嗎?應該是在京都吧。」

「在京都的什麼地方呢……」

「我也不清楚,因為沒去參加葬禮。畢竟已經有很多年沒來往過了。」

「那他的家人呢?」

「我大哥的家人嗎?」

「是的。」

「應該還在京都吧,但我不清楚他們的地址。」

「三郎先生您呢……」

「我?我怎麼了?」

「您的家人……」

「我的家人?哦,我這個人怕麻煩,所以從來沒有過家人。不過要說和女人一起生活嘛,那真是數不勝數。」

「您有孩子嗎……」

「我這個人生來就是無根草,不會給自己找這種麻煩的。我呢,太太,是不會留下自己曾在這世上生存過的痕迹的。有時我真恨不得早點兒死掉。」

世羅三郎本想逞逞強,讓通子看到他不屑世事的樣子,不幸的是,他那樣子與他說的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看上去倒有幾分怯懦。

「世羅先生,您是為我好,才不願把母親的事告訴我嗎?」通子帶著幾分嘲諷問道。

眼前的這個世羅,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個會為他人著想的人。

「母親?您是說誰?麻衣子嗎?」

「不,我說的是世羅先生您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麻衣子的母親。」

「哦,我母親啊……」世羅沉默了片刻,眯起眼睛,輕輕晃動了一下上身。

「世羅先生您母親叫什麼名字昵?」

「好像是叫貴美惠吧,我記不清了。」

「世羅貴美惠女士是岡山縣出身吧?」

「對,在岡山的深山裡,那種鬼怪棲居的深山。」

「那地方叫什麼名字?」

「叫貝繁村……這些事就別聊了吧。」

「貝繁村啊?」通子跟著重複了一句,世羅沉默不語,「您父親世羅保本來在那個村裡務農,後來卻帶著一家人偷偷逃離了村子,來到了京都宮津,是這麼回事吧?」

世羅依舊沉默不語。過了半晌,才開口說道:「我不想聊這些事」。

「無論如何,您都不願告訴我嗎?」

「嗯,我不想說,那些事讓人很不開心。」

「對您而言,那些事真有那麼辛酸嗎?」

聽通子說完,世羅發出了尖銳刺耳的笑聲。

「辛酸……的確挺辛酸的……而且確實讓人覺得很不愉快。老實告訴您,那簡直就是一塌糊塗,根本不是『辛酸』兩個字所能形容的。念小學和初中的時候,我甚至連個朋友都交不到。一個都沒有。走在路上,其他的孩子都躲著我。這種事若換在平時,倒也沒什麼,可當時正處在戰爭時期啊。在那個處處高喊口號、鼓勵全國國民團結一致、共赴國難的時候,大伙兒卻全都躲著我,這算怎麼一回事!他們這樣做就是想讓我快點兒死掉,那種孤立制裁法完全是致命的。

「那可真是辛酸。看到同齡人在路上踢空罐玩耍,我總會試著加入,但他們一看到我就會哇的大叫一聲四散,跑回家或躲起來。在學校老師也從不理會我。不管是在教室還是操場,都沒有人和我說話。他們完全無視我。後來開始有人打我,不管誰都能給我兩拳。好幾年來一直如此。我想,不管我爸我媽,還是哥哥妹妹,只要是我們家的人,大概都和我一樣。」

麻衣子的少女時代居然也是那樣度過的!通子感到有些受傷。接著試著拿自己那時的生活做了個比較,發現確實差不多。自良雄事件發生之後,自己便跌入地獄之中。每一個人都躲著自己,自己長年忍受著孤獨的煎熬。通子能理解麻衣子的感受,因為她和自己一樣,完全一樣。這就是血緣。

不過麻衣子曾品嘗過的殘酷更甚於通子,而且並非源於她的罪孽,這一點與通子不同。好不容易走完那樣的少女時代,卻又被賣給陌生中年男子,生下孩子。之後孩子被奪走,熬到大學畢業又被迫搬去盛岡,然後就是與正室的連番惡戰,最後上吊身亡。這樣的人生實在讓人無奈。

這就是由血緣帶來的命運,也就是所謂的孽緣。通子、通子的母親麻衣子,還有麻衣子的母親貴美惠,所經歷的人生恐怕都差不多。通子再次下定決心,絕對不能讓女兒由紀子再過這樣的日子。哪怕要賭上自己的性命,也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這段孽緣,必須在自己這裡徹底斬斷。

「我找不到工作。即便找到了,沒過多久就會被解僱,無法在一個地方長久地幹下去。而且不管搬到哪裡,傳聞很快就會跟來,所以爸媽只能帶著我們幾個四處搬家。好不容易在天橋立買下一間店面,開了家土產店,卻又趕上戰爭。我感覺上天從未眷顧過我們這一家人。我父親之所以會做風險那麼大的生意,也是為了賺錢,好讓周圍的人對我們另眼相看。我很理解他的心情。當時他必定十分著急,才會搞出那種事來。到頭來卻把一家人逼上了絕路,真是怪可憐的。

「記得已經是秋天了,我們一家選擇投海自殺,卻被路過的漁船救了起來。而且還是艘之前父親曾坐過的漁船。被認識的漁民救起,父親的丑真算是丟到家了。連死都不行,父親徹底成了一具行屍走肉,也可以說他已經死了。我記得那些漁民先救起了還年幼的我們和母親,父親看到那一幕就拚命地游,想避開那些漁民,獨自去死。卻還是被漁民們趕上,跳進海里把他救上了船。對一個男人而言,這真是丟死人了。換作是我,估計也不想再活下去了。虧他還能厚著臉皮又活了那麼久,如果是我,估計會羞愧得無地自容,無法多活一天。」

「為什麼呢?是什麼導致你們一家這樣?周圍的人究竟在想些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引發流言飛語,導致眾人一致排斥你們世羅一家?還有,你父母為什麼要不惜一切代價地逃離貝繁村?他們在那裡生活不下去了嗎?傳聞就起於那個村子吧?」

「這個嘛……」世羅含糊了幾句,之後便不言語了。

「您不願告訴我嗎?」通子追問道。

「哼。」世羅冷笑,「您非知道不可嗎,太太?」

「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究竟是出於何種原因,讓您這般隱瞞……難道說這也是為了我好?」

「嗯,也有這層關係吧。不過說實話,這樣做並非只是為了您,同時也是為了我自己。」

「世羅先生您自己……」

「好吧,既然如此,我還是說吧。我們一家搬到天橋立後不久,戰爭就爆發了,遊客日漸稀少,但我們家還是全都挺了過來,你覺得那是如何做到的?」

通子沉默不語,這種事她不能隨意猜測。

「是靠我老媽去接客。」

「接客?接什麼客?」

「就是賣身啊。她在貝繁村時就這麼幹了,完全是個無可救藥的女人。陪男人睡覺,完事兒收錢,有時候還偷竊。雖然她很疼愛我們,作為母親倒也稱職,但我父親實在無法忍受這一點。在世人眼裡,她就是個愚蠢、淫亂、不貞、跋扈,無可救藥的女人。」

「就因為你母親,世人才對世羅先生你們一家——」

「不,不是的。如果僅僅如此的話,世間也存在不少這樣的家庭。更重要的是——唉,一旦開了頭,那就不得不一一數落家裡的醜事了。就是這樣一個淫婦的兒子,後來竟去大阪念了大學,又在京都的高中做起了老師。沒想到突然有一天,傳聞傳進了學校……太太您逼我說出這些,到底是想幹什麼呢?」

通子不知該如何回應。

「要是您非要知道,我也可以說。不過我不想在這裡說,隔牆有耳啊。」

「您的意思是,改日換個地方再……」

嘴上這麼說,通子心裡卻並不希望這樣。由紀子要上幼兒園,時間上不容許通子再來這裡一趟。

「要是改天的話,我可能就會改變主意了。」世羅語帶威脅地說道。

「那……該怎麼辦……」

「咱們到太太您的房間里去聊吧?」

「我住的房間?可由紀子已經睡了……」通子吃了一驚。

「咱們可以小點聲說話。」

說完,世羅便盯著通子的臉看。通子心裡一陣緊張,有些不安。她猜不透世羅究竟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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