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柿子樹下 第十八節

離開「醉」回到賓館,通子就趕忙和由紀子一起洗過澡,哄由紀子睡下。通子在由紀子的床邊告訴她:「等你睡著之後,媽媽要下樓去見個人,要是由紀子醒來之後找不到媽媽可千萬不要擔心。」

關上大燈,通子來到窗邊的書桌旁,打開桌上的小檯燈,一邊翻閱手頭的文庫本,一邊等待與世羅三郎約定的時間到來。跑了一整天,通子只覺得疲憊不堪,陣陣倦意襲來。但她必須頑強地撐著。

差十分一點時通子起身稍稍化了下妝,確認由紀子已經睡熟之後,坐電梯來到二樓。來到酒吧一看,這麼晚了這裡依舊人山人海,到處充斥著香煙味。幾乎每張桌子旁都坐著人,看樣子似乎都不是在這家賓館入住的客人。只有吧台邊的座位空著,通子有些困惑。但因為要和三郎聊的是些私密事,所以她不想在吧台邊坐下。可眼下其他桌子旁都坐著人,旁邊還到處站著人。相比較而言,還是沒有客人的吧台這邊清凈,只有酒保一個人。通子決定暫時在吧台邊坐一會兒,等世羅來了之後再說,有桌子空了再搬過去就行。

通子在距離酒保最遠的角落坐下後點了一杯菠蘿汁,這也是眼下不能點烏龍茶才點的。酒保端來菠蘿汁後還一直站在通子面前不走,似乎想說些什麼。通子覺得酒保這樣子大概是因為對自己感興趣,這麼一把年紀的人,怎麼這麼晚獨自一人坐在酒吧吧台邊。估計酒保是想問這類問題吧,通子故意把頭扭向一邊。

一點已過。酒吧里沒有掛鐘,但通子戴著手錶。通子的身後就是通往一樓的螺旋階梯,聽到酒吧的自動門開啟聲,通子知道有人來了。扭頭一看,馬上就看到世羅三郎那花白的頭髮。看到通子後,世羅三郎便腳步匆匆地走過來坐了下來。

「讓您久等了,太太。您女兒呢?」世羅三郎問道。

「在房間里睡覺。」通子回答。大半夜的,自己怎麼可能帶著一個四歲的孩子到處亂跑?聽到對方提出這種問題,通子猜測世羅應該沒有孩子。

「抱歉,這麼晚了還把您找來。」通子說。

「啊,沒關係的。」隨口應過一聲後,世羅向酒保點了杯威士忌。

「勞您親自跑來,真是萬分感謝。先為我之前提了些讓您困擾的問題道歉。」

「不必客氣,太太,您都想知道些什麼呢?」世羅以蓋過通子的聲音說道。之前在「醉」發生的事似乎已被他拋到腦後了。

「我想打聽一下有關我母親的事。比方說她的家——」

「哦,這種事啊?我還是建議您別打聽了!」世羅說出了同樣的話。

「這話世羅先生您之前也說過,可究竟為什麼呢?莫非因為世羅先生您小時候曾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哈哈哈,不好的事……」

世羅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那笑聲聽起來像是在自嘲。

「如此說來,太太您小時候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笑完世羅立刻反問道。

通子瞬間感到不安,叮囑自己千萬別把過去,尤其是和藤倉兄弟之間的關係告訴對方。特別是在對方此時已明顯有了幾分醉意,而且時間也不早了的情況下。

通子感覺到身旁的世羅似乎很關注自己,還表現得很明顯。自酒保端來兌了水的威士忌之後,世羅的目光就沒從通子的臉上挪開過半分。世羅輕輕晃動杯子,喝下一口。開始用眼神打量通子的全身,最終盯住通子放在吧台上的手。明知要談些不願提起的事,他卻還是跑了過來,看樣子確實是對通子本人產生了興趣。如此說來,或許能在某種程度上利用一下這一點,通子如此想道,卻不知道該怎麼做,她從來沒有做這種事的經驗。

「太太,您出這麼遠的門還帶著孩子,那您丈夫呢?」

聽到世羅的問題,通子有些尷尬,並為自己沒預先想好回答這種問題的答案而感到失敗。

過了一陣,通子回答道:「我沒有丈夫。」

「離婚了?」

「是的。」

世羅不再言語了。通子卻察覺出他的目光中開始有了幾分好色的成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太太您對過去的事如此在意?」世羅問道。

通子再次語塞。她不想把事情的原委全都說出來,尤其是面對這樣一個人。

「其實也沒什麼事。我老家在盛岡,還住在盛岡時,麻衣子也住在我家。但我是後來才得知麻衣子才是我母親的。她是我父親的情婦,而當我得知她是怎樣成了我父親的情婦之後——」

「您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世羅問道。

「是我父親死後,他的律師告訴我的。」

「哦……是律師說的啊,原來如此。」

「律師告訴我說,麻衣子做了我父親的情婦,我父親則替她娘家償還借款,名義上說她是我們家的養女。後來,她為我父親生了個孩子,而那個孩子就是我……」

「太太,您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

「哦,沒有啊……」

「對,沒有。我是獨生女。我母親,我的意思是我養母,她無法生育,我父親才必須想其他辦法生孩子。」

「原來如此。」

「這些事您之前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

「據說世羅先生的父親是因為倒賣小豆才欠下巨額債務的。」

「嗯……」

「並因此變賣了天橋立的家宅。」

「對,沒錯。」

「您知道這些事嗎?」

「以前曾聽我母親說起過。」

「如今我就住在那裡。」

「哦?是嗎?」

「您一家離開那裡之後,又搬去哪裡了呢?」

「我們一直在宮津市內搬來搬去。沒過多久,我父親便過世了……」

「您一家人一直住在一起嗎?」通子問道。

「一家人?您的意思是,連帶孩子一起嗎?」

「是的。」

「不不,當時大概是昭和二十六七年,我已差不多成年,開始工作了。最年長的哥哥都在宮津成家了。二哥在大阪念大學。我的意思是,當時我父母在我們三兄弟的公寓間搬來搬去。」

「如此說來,您父親是在你們之中某人的公寓里過世的?」

「不,他是在醫院裡過世的,死因是腦溢血。不過他的肝和腎也不大好,因為飲酒過度,整個人都不行了。說起來,其實我挺像他的,整天喝酒,估計也大限將至了吧。」

「怎麼會。那您母親後來如何了呢?」

「先是到大哥那裡住了一段時間,後來因為和大嫂相處不融洽,被攆出來了。」

「後來呢?」

「被送進了宮津的敬老院。」

「宮津的敬老院啊……那她現在還健在嗎?」

「早就不在了。我媽她是明治三十六年(一九○三年)出生的,活到現在的話,有九十歲了。」

「聽說之前您母親曾在天橋立開過土產店?」通子問道。

「是的。我父親他嘗試過很多工作,開榻榻米店、在旅館上班、出海打漁……但因為是農民出身,對工作上的事一竅不通,所以每次都沒能堅持多久。最終他變賣了鄉下的家宅和田地,用賺來的錢舉家搬去官津,但生活仍不見起色,家中積蓄日漸變少。我母親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便打算出門找個事做。最後買下了太太您現在住的地方,開了家土產店。後來戰爭爆發,人們無心觀光旅遊,店裡的收入也一落千丈。」

「嗯。」

「我也不大清楚當時我母親是如何維持全家人生活的,畢竟那時候我們還只是孩子。總之,他們想辦法挨過了戰爭,戰後,國內經濟又因朝鮮戰爭而逐步復甦。我父親藉機發了筆小財,開始倒賣起了小豆。」

「是這麼回事啊。」

「沒想到會欠下那麼多錢,當時我們一家人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您的母親麻衣子的確是我妹妹,小時候和她在一起的事我也還記得很清楚,從未忘記,但後來就和她分開了。那件事的責任不在我們兄弟幾個,要怪的話,就只能怪我父親了。」

「我聽說麻衣子之前在家裡備受虐待?」

「真不知是誰說這種話的,我們可沒有虐待過她。至少我們兄弟幾個從來沒那麼做過,歧視都沒有。」

「我聽說您父親對她不好……」

「嗯,多少有一點吧。我也不清楚當時父親心裡是怎麼想的,他整天都喝得醉醺醺的,說話做事都讓人摸不著頭腦。」

「您母親有沒有護著她呢?」

「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不管發生什麼她當然都會護著啦。這種事不管是誰都一樣,不是嗎?」

「嗯。可您父親為何要那樣對待麻衣子呢……」通子盯著世羅的臉問道。

「我那時太小,不太理解。」

世羅一直說個不停,但所說的話一直觸不到核心。或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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