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柿子樹下 第十四節

與田代見面後的第一個周日,通子牽著由紀子的手,出發去了大阪。雖然之前她曾說過會找個地方託付由紀子,卻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在JR大阪站下車時是正午,兩人在地下街吃過午飯後坐上了地鐵。

心齋橋站外面連著御堂筋街,面前就是日航賓館。但這裡價格太高,通子並不打算入住。觀光手冊上介紹了一處價位適中、位於日航賓館後面的旅館,名為C,看起來不錯,通子在那裡預約了房間。

C旅館從三樓起是客房,二樓是餐廳和酒吧。雖然不算高級,但看起來乾淨清爽,通子很滿意。母女倆沿著餐廳旁的螺旋樓梯上樓,辦理完入住手續,先把行李放進房間。這次出門,除了換洗衣服和化妝品外,通子只帶了幾本給由紀子看的繪本。放好東西後通子回到前台,詢問接待員如何去道頓堀的橫丁路,並問是否知道有家名為「醉」的酒館。男子抬起頭,目光在空中逡巡了一陣,之後說好像有些印象。

通子又問是否認識那家店的老闆世羅三郎,對方回答說不大清楚。但告訴通子這類店一般從傍晚開始營業,只有少數供應午餐,建議通子晚些時候再去。

於是通子又領著由紀子回到房間。看著牆上貼的花紋壁紙,通子心想這裡剛建成時必定十分漂亮,只不過如今已變得破舊,看上去甚至有些寒磣。拉開窗帘,只能看到對面冷冰冰的灰色大樓,風景實在不佳。而且陽光全被前面的大樓遮擋,房間里光線昏暗,只適合夜裡回來睡覺。

通子心想,如果自己能有一天不再為生活所迫,四處旅遊觀光,還能住在日航賓館那樣的一流賓館,不知該有多好。之後她又開始幻想如果這時吉敷能在身邊就好了,不過這個念頭馬上被她打消了。她早已下定決心,不再做這樣的妄想。

浴室不光狹小,還微微有股臭味兒。不過由紀子很興奮,她還從沒在外頭過過夜,一會兒在兩張彈簧床上蹦來蹦去,一會兒又找出繪本,跑到窗邊看書。鬧了一會兒才終於安靜了。由紀子來時問過通子能不能去動物園,但考慮到此行時間緊迫,通子拒絕了。此時看著活潑的女兒,通子突然心生愛憐,決定帶她出去轉轉,就去橫丁路看人偶吧,食倒人偶會敲太鼓,由紀子看了肯定開心。

母女倆離開賓館,來到御堂大路,橫穿馬路後一直走到心齋橋路。路上行人眾多,兩人在商店街右轉,向心齋橋所在的方向緩緩走去。道路不寬,但感覺很舒服,沿街的商店都收拾得乾淨整潔。通子母女一直住在天橋立那種鄉下地方,這裡對她們來說頗為繁華。由紀子更是一遇到書店、鮮花店、精品屋或點心店就會停下腳步,在櫥窗前站著往店裡張望,而通子也只得停下來等她。

由紀子興奮得到處亂跑,通子勸了幾次她卻完全聽不進去。果不其然,跑了一陣後由紀子對通子說她累了,要媽媽抱,卻被通子斬釘截鐵地回絕了。她手上沒多少力氣,抱著孩子走不了多久。而路上人這麼多,背著孩子又感覺有些丟人。儘管通子知道這樣不好,但每次出門遇到這種情況,她都會忍不住叱責由紀子。事後又感嘆這種時候如果孩子她爸在身邊,真不知該有多好。有父親來管管孩子,通子就能輕鬆不少。

前方亮起了紅燈,母女倆站在街邊,看著一輛輛汽車飛馳而過。馬路前方已經能隱隱看到橋了。橋面划出一道弧線,橋上站著不少駐足觀望風景的遊人。看來那就是心齋橋了。

信號燈變綠,通子牽著由紀子的手穿過狹窄的車道,這下能清楚地看到橋了。橋上聚集了不少人,還有幾個身穿超短迷你裙的女孩,正在向路人們發傳單。眾多年輕男女像在等待什麼一樣,站在橋中央,或者倚著欄杆,望著水面。

上橋處站著兩位扎著領結的男子,向經過的女性散發印有廣告的餐巾紙。通子走過男子身邊時,察覺到他們瞟了自己一眼,是那種審視的目光,之後似乎做了什麼判斷,沒有給通子餐巾紙。這讓通子備受打擊。雖然不過是印著居酒屋廣告的餐巾紙,但男子們判斷自己不用發的舉動,讓通子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老了。

通子緩緩走到欄杆旁,望著水面的瞬間突然想到,或許是因為看到自己牽著孩子,男子才沒給自己發餐巾紙的吧。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如今去居酒屋的已婚女性也不在少數。一想到這些,通子就更加傷心。

自己今年四十一,夏天過完生日就四十二了。在年輕人眼裡的確不再年輕,但至少從相貌來看並不顯老。只不過這把年紀卻孤身一人,只能和女兒相依為命,通子一度因此絕望,情緒低落。想到會這麼老去,通子不禁愁腸百結。如果是生活在大都市,或許還能通過別的事分散精力,但通子一直蝸居鄉下,生活枯燥乏味。每每想起這些,她的心就會往下一沉。

這就是傳聞中的道頓堀川啊?通子在心中感嘆。想當年阪神老虎隊 一舉奪冠時,狂熱的大阪人是否就是從這座橋上跳到水裡去的?能有機會做這麼瘋狂的事,想來也是一種福分。

「媽媽,那邊可真有趣,感覺像瀑布似的。」

聽到由紀子的聲音,通子抬頭一看,只見右前方坐落著一棟屋頂傾斜的建築。建築的天花板鋪著玻璃,水就在玻璃之上流淌。玻璃天花板連著向下的樓梯,水流隨之流下。由紀子剛才就是在讚歎那兒的水流有趣。

盯著遠處看了一陣,通子又戰戰兢兢地看回自己的手背。雖然還不到傷痕纍纍的程度,但已能明顯看出蒼老了不少,全都是家務和孩子造成的。與藤倉兄弟生活在一起時,自己要比現在年輕許多,那時的身體對男人們而言一定有著很大的吸引力。一想到這些,一種最美好的青春卻奉獻給了一群沒有任何意義的人的悔恨,便會湧上通子的心頭。同時,通子還打心眼裡覺得對不住吉敷。自己從沒給過吉敷什麼,對吉敷而言,那段婚姻一定是一段不願去回想的痛苦記憶吧。

與吉敷一起生活時,兩人也曾有過矛盾。大多數是因通子而起,偶爾源於吉敷的偏執。吉敷很容易吃醋。有一次,通子和吉敷一起在吉祥寺閑逛,進了一家飾品店。通子本打算去買些雕金材料,沒想到在店裡碰到了一個熟識的男性朋友,對方熱情地跑來與通子搭訕,並聊起了手相,拉著通子的手看了半天。好不容易聊完,通子再次回到吉敷身邊,就發現吉敷陰沉著臉。後來不管通子如何道歉,吉敷都不肯原諒。

當時吉敷還問通子,是不是一直這樣和男性朋友說話。通子說不是,今天不過是個例外。沒想到吉敷開始指責通子向來如此,不管對誰都那樣,還接連舉出好幾個例子。其中也確實包括幾個對通子有意的人。

通子最討厭吉敷算這些陳年舊賬。她不明白,自己一心為他,他為什麼就不能理解?不過不管怎樣,自己最終還是跟著藤倉兄弟離開了吉敷,所以通子並沒有資格對吉敷的所作所為說三道四。後來吉敷的擔心成為現實,或許他早就看到了通子心中的陰暗面,因而預見到了危險。

與吉敷分開後的通子漸漸明白當時吉敷確實只愛自己一個人。他的愛甚至到了不願看他人一眼的地步。對他而言,生活就只有刑事和通子這兩方面。他是那樣的單純,除此之外,眼裡再沒有別的東西。

作為刑警,他非常優秀。儘管他自己從不如此認為,但警視廳里確實沒有幾個可以和他相提並論的。在通子看來,那些看不慣他的人其實都是在嫉妒他,就連那個金越也不例外。雖然金越也算得上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刑警,是一位優秀的探員,但吉敷竹史身上就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金越所無法企及的東西。

如今的通子對吉敷可謂無比尊敬,但當時的自己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嗎?遇到他在工作上孤立無援時,自己是否開口鼓勵過呢?自己是否對他的愛作出過回應呢?自己究竟是不是他的力量之源昵?一想到這裡,通子內心就會涼下半截。自己選擇與吉敷結婚,究竟為了什麼?

通子非但從未對吉敷的愛產生過感激之情,反而還有過厭煩的感覺。或許可以說,自己與他之間的不快,完全是因他那強烈的愛意而起的。吉敷當時非常年輕,自己又比他還要不成熟。但當時的通子沒有看到這些,只覺得吉敷的束縛和執著讓人心煩,同時誤以為自己在雕金方面有天賦,可以靠這項工作自給自足。事實上,她根本沒有這樣的能力,不可能靠雕金維持生活。

當時的通子,還沒從幼年時經歷的那場災難中解脫出來。卻認為幸福的生活是理所當然的事,心中沒有絲毫感激之情。別說感謝了,那是的通子甚至有些任性。小學和中學時曾經那樣地痛苦,好不容易從痛苦中解放出來,卻又將那一切忘得乾乾淨淨,變回到良雄時間發生前的樣子。身邊男性的讚譽之詞更讓通子飄飄然,不知道這樣的好時代即將結束,心智仍像孩童時代那樣幼稚,彷彿一直沒有成長過。通子也怨恨自己這樣的性格,但也沒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

然而,女人是一種相當複雜的生物。通子的身體中還棲居著一種名為「性」的怪物,它與人的感情、正義感均無關。單純憑藉感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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