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柿子樹下 第十三節

通子面前放著紅茶茶碗,由紀子面前是橙汁。通子從包里掏出手帕,趕忙拭去被回憶引出的眼淚。隱隱聞到田代面前的咖啡香。田代往自己的咖啡里加入砂糖,一臉不解地攪拌著。他似乎有些疑惑通子為何會哭泣。這也難怪,他並不清楚此時划過通子腦海的那段經歷。

「我可以全都喝掉嗎?」由紀子雙手握杯,抬頭問道。平日里,通子對由紀子每日攝入的糖分是有限制的。

「可以,不過要慢點喝哦。」

通子很想和田代聊聊,她希望田代告訴她一些情況。再這麼沉默下去,那些令人生厭的記憶肯定會再次襲來。她想暫時忘記。然而不知為何,田代一直沉默不語。自然而然的,不快的回憶彷彿滴在白紙上的油,在通子的腦海中擴散開來。

有了開始,之後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自那以後,通子便成了藤倉兄弟的玩物。不,準確地說,剛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佔有通子的都只有一郎一人。回想一下,自己也曾懇求過。但當時那自作聰明的樣子如今只會讓通子的心更加冰涼。

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女人在遭遇巨大打擊時真的可以輕易地拋下自尊嗎?每次來東京,一郎都會把通子叫出來。而通子也每次都會答應,這讓通子感到不可思議。丈夫是名刑警,她完全可以從這種困境中掙扎出來。但通子最終還是沒對吉敷說出來。她本打算把這當成最後的王牌,沒想到這張王牌漸漸生了銹,失去了效用。背叛丈夫的罪惡感在通子心裡不斷加深,甚至一度壓倒了恐懼。

說她當時已變得癲狂也不為過,但還沒陷入到喪失思考能力的地步。眼看著自己變成這樣,自尊心卻讓她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這都是心甘情願的。通子甚至主動幫助自己這樣認定,她在床上獻媚,對一郎說自己只愛他。當然,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避開次郎,她想通過一郎牽制次郎,不讓次郎碰自己。

一郎對通子很粗魯。每次歡愛之後,通子無一例外都會哭泣,他的行為有一種性虐傾向,日子久了,通子的身體已變得傷痕纍纍,通子幾乎成了他的活祭品,在了解了通子心中的想法之後,一郎更是以此相逼,屢屢提出過分的要求。總是找茬說通子的心不在他身上,威脅說要讓弟弟來教訓她。每次看到通子驚恐的表情,一郵都會開心不已。

「如此說來,太太您是想打聽世羅的弟弟,三郎的下落?」

田代的話打斷了通子的回憶。

「啊?是的。」通子回答道。

「可他未必會說……」田代又說。

「這我知道。」

這樣的話他已經反覆說過好幾次了,通子也早在心中考慮過。但說到底不就是白跑一趟嗎?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對方人在國內,不論多遠,通子都打算走上一遭。

「之前我也只是聽世羅提起過一兩次,所以也不敢肯定如今三郎還在不在那裡。準確地址也不太記得了。」

「沒關係。」

對方的推托之詞讓通子感覺無比冗長,這就是他們這些有地位的人特有的談話方式。在他們眼裡,失敗者是得不到半點寬容的,不,他們反而還會睜大眼睛看笑話,這麼說似乎更準確一些。

「你知道大阪的道頓堀嗎?」

田代所說的地點完全出乎通子的預料。

「知道,在心齋橋附近……」通子一邊回憶,一邊說道。

「對,就在心齋橋附近。不過坐車的話更靠近難波站。道頓堀不是有條橫丁路嗎?」

「是的,雖然並不十分清楚,但確實有所耳聞。」

「哦,據說在那條街上有家名叫『醉』的酒館,聽說在一棟商務大樓里。」

「嗯。」

「據說,世羅三郎在那裡做代理店長。」

「道頓堀的『醉』,是吧?」

「對,但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在那裡。我是兩三年前聽說的,不過就算他跳槽了,估計也能從那家店裡打聽到些消息吧。」

「說得也是,謝謝。」通子低頭致意。

「沒什麼……相較而言,他對你吐露實情的概率要比世羅守高一些,但我也不敢打包票。總之就是在大阪道頓堀的心齋橋附近。」

「那裡我還真不太清楚……」

「大阪人一般叫它『號碼橋』或者『掛橋』。」

「啊?」

通子有些吃驚。

「那座橋附近有個很大的會動的螃蟹廣告。記得那棟樓就在螃蟹廣告旁邊。」

「請問您有沒有電話號碼?」

「沒有。」

「好的,謝謝您。」通子再次低頭。

「你打算怎麼辦?」

「去看看。」

「說不定會白跑一趟哦。」

「沒關係,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那裡可是家酒館啊,你女兒怎麼辦?」

「帶她一起去,沒有可託付女兒的人。」

「你想讓她在一旁聽著?」

「我會想辦法的。」

「能有辦法嗎?」

「目前我也不確定。」

「太太,你可不能整天只顧著自己啊。你說的話自相矛盾。」

「啊?怎麼自相矛盾了?」通子感到有些意外。

「之前你曾說過,你想斬斷身上的孽緣,對吧?」

「沒錯。」

「因此,你才想知道自己的過去。」

「是的。」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的女兒。」

「對。」

「真為了你女兒,就不該讓她聽到那些事。至少也要根據對話內容選擇性地避免,難道不是嗎?那些話或許會成為她將來的痛苦,如此一來,豈不反倒害了你女兒?」

通子默不做聲。

「你卻說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因為你沒地方託付女兒,所以只能帶著一起去。談話的內容也不可避免地會被她聽到。雖然她年紀還小,但還是會有自己的理解。即便無法理解,也會留下四歲時母親曾在大阪與某人有過一番神秘談話的記憶。這樣一來,不就本末倒置,讓你女兒遭受不幸了嗎?這也是孽緣的繼續。換句話說,比起你女兒,你其實是更在意自己的興趣。」

通子不語,要是有地方可託付女兒,她肯定會託付的。而且她並非沒有這樣想過——儘管肚子里有一堆反駁的話,但倔犟的性格又讓她不願多說。田代的話有些道理,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要去調查一番。至於由紀子,不管眼下還是將來,她永遠都是自己的女兒,自然要一同去。

可通子轉念又想,正如田代所說,這種想法本身就有悖論。如果真為了由紀子好,就該盡量避免這份孽緣再傳到由紀子身上。身為母親,應當獨自承擔所有痛苦。

之前自己從未如此想過。不希望自己身上的孽緣傳給由紀子的話,就應該不管情況如何,都儘力不讓由紀子聽到有關自己過去的事。

「我知道了。您剛才的話我會銘記於心的。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的,為了這孩子。」

「那就好。你應該還有別的親戚吧?」

「有。我會把孩子託付到親戚家去。」

通子撒了個謊,她身邊根本沒有這樣的人。

「啊?去哪兒?」由紀子突然問道。

「到時候再說。」通子簡短地應道。由紀子的傻話讓她感覺有些惱火。

眼見如此的田代,表情出現了些許變化,彷彿有什麼話要說。或許他已從剛才的母女對話中看穿了事情的真相,但又不想多說什麼,不想去摻和別人家的事。最終後一種想法佔了上風。

「見到三郎之後,你可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他的下落的。」田代退回到明哲保身的立場上,叮囑道。

「當然。」通子應道。

話剛出口,她心中便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人世間真是殘酷。一名教師,一個本該受人尊敬的人,竟然會因為顧慮世人的言語而不去幫助他人。只為了維護受人尊敬的地位,就選擇什麼都不說,說什麼不想破壞他與世羅之間的友情,既然如此,不如徹底撒手,這樣還更安全些。這樣一種人,究竟為什麼能贏得世人的廣泛尊敬呢?對日本人而言,尊敬這兩個字到底意味著什麼?

「好了,就到這裡吧。」田代說道,「我的咖啡錢,放這裡。」

聽到田代這樣說,通子忙說她會付錢。她已從田代口中探到了重要的情報,理當請客。

「不,這怎麼行!」田代卻抬手阻止了她,「我還有點兒事,就先告辭了。你們慢慢喝。」

田代站起身,輕輕摸下了由紀子的腦袋,之後悠然地走了出去。步伐看上去像換了個人似的。通子低頭說了聲謝謝,田代卻沒有看她,給人感覺有些冷淡。在通子看來,他似乎有些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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