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柿子樹下 第十節

田代或許想先用嚴肅的表情牽制住通子,再慢慢思考對策。

「不過,三郎他也未必願意提起過去的事。」

「啊,那……」

「那件事太可怕了,不堪回首,可以說到了會令地球倒轉的地步,我覺得你還是別再糾結往事、刨根問底了。這麼好奇會惹來麻煩的。」

通子立刻被對方的話惹惱了。

「我可不是單純的好奇,也沒把這事當兒戲,我是認真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並不是覺得太太你這麼做是在消磨時間,我想說的是,有些事,不去問它、不去管它,反而是勇氣的體現。」

通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不明白您說這話的意思。」

「您也要為女兒著想吧。如果你是一個人倒也罷了,可你還有女兒啊,還有你的丈夫——」

「我沒有丈夫。」通子生硬地說道。

「啊,是我失禮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還是單身倒也罷了,既然想知道,就一個人去承受得知真相後的苦痛。可現在你還有女兒,你查明的過去會影響你的女兒。」

「如果孩子不知道那件事更好的話,我就不會告訴她。」

「這是不可能的。只要你知道了,她遲早也會知道的。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

「就請你聽我一句勸吧,太太。」

田代抬起右手,用手勢制止了通子的反駁。

隨後他一邊思考,一邊緩緩地說道:「比方說,一家人的祖先中有個很不像話的人——我這麼說只是想舉個例子,並沒有特指誰——這個人做了件很不像話的事,導致整個日本陷入恐慌。因為這種事而讓這個人的子孫後代,一百代、兩百代,乃至一千代,永遠地擔負責任,這種事是不是有些蠻不講理?本就是毫無意義的事,應該儘早將它忘掉才對。子孫們更應該鼓起勇氣將它忘記,或者一開始就不去探求真相,這才是避免讓後代受苦的好辦法。」

通子沉默了,她覺得田代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同時也有她無法理解的內容,他真的只是在打比方嗎,還是在暗示些什麼?

「石川五右衛門 、吉良上野介 ,他們犯下的罪行,就該讓他們本人背負。子孫們沒必要繼續為他們擔負罪責,這樣不合理。」

「你這話究竟什麼意思?是說我的祖先中曾經出過這種人嗎?」

「我的話只能說到這份兒上了。」

「您這是在打比方嗎?還是說我的祖先里真有吉良上野介那樣的人?」

「嗯,或許比那更嚴重。」

聽到對方這句話的瞬間,通子的心中迸發出一種強烈的不安。之前她也曾因往事產生過恐懼心理,卻從沒強烈到這個地步。

不,曾經也很強烈過,是後來漸漸淡忘了。現在自己這個樣子,是否就是人們所說的打聽是非?通子不由得如此想。

「你是否相信,人是背負著孽緣出生的?」田代問。

「我相信。」通子立刻回答。

「你有過這樣的經歷、感受到自己背著孽緣?」

「對。而且直到今天還背負著。從少女時代起我就一直在與它戰鬥,從未間斷過。所以,我才想弄清楚它的由來,查個水落石出,知道這份孽緣為什麼一直糾纏著我。」

「你的意思是,之前你一直都被以前的孽緣操控著人生?」

「沒錯。」

「究竟怎麼回事兒?是怎樣的孽緣呢?」

「那些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講明白的。」

「看吧,你也搬出這套說辭來了不是?世羅也是這個樣子,自己什麼也不說,卻纏著別人打聽這打聽那,這可不是一種與人相處的正確態度哦。」

「不,因為那件事會給別人帶來麻煩。那是一件如今正在法庭上鬧得沸沸揚揚的事。除了那件事,其他的我都可以告訴您。」

「世羅也是這樣,整天就知道明哲保身。他不在乎當不當校長,自己怎樣都無所謂。卻害怕做老師的有什麼傳聞,會給學生及家長帶來麻煩。」

「我能理解。」

「只要不是自己的事,大家都理解,可一旦事情落到自己頭上,就……」

「我非得把自己之前的遭遇都說出來才行嗎?」

「啊,那倒不必,我也沒興趣聽。我只是在勸你別再打聽世羅的事罷了。」

「那您可以告訴我世羅三郎如今住在哪裡嗎?」

聽到通子的提問,田代沉默不語。

「我可以把自己的事都說出來。不過,在我說完之後,請您詳細告訴我有關三郎和守先生的事,可以嗎?」

田代依舊沉默不語。

「或者……協助我的調查?」

通子盯著田代的臉,等待回答。

「你讓我很為難。」田代最終說道,「我的確對你的過去產生了興趣,但我並不喜歡去刺探他人的隱私。我現在有些後悔了,一開始就不該請你到這裡來的。」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通子意識到自己成功了。她決定把自己的經歷說出來。雖說田代並沒有明確答應聽完自己的講述就告訴她世羅家的事,但她決得田代不像耍賴的人,至少會告訴自己三郎人在何處。

「我從小時候起就遭遇過許多不幸……」

通子一邊說,一邊思考究竟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自己的人生,到目前為止已有兩處與如今正在審理的一起刑事案件有關聯,有些事還是不說為妙。

比如,她並不打算把埋在柿子樹下的人頭,以及自己曾在河合伐木場見過父親的事說出來。

「小學二年級的夏天,我闖下了一場大禍。雖然我並不想把那件事也歸為生來所帶的罪孽,但每次對別人提起,我都會感到非常痛苦。」

通子講述了有關藤倉良雄的事,田代默默地聽著。

「儘管你並不知情,但確實在小學二年級的暑假,逼迫一個名叫藤倉良雄的孩子喝下了毒藥。是這麼回事嗎?」聽通子說完後,田代問道。

「是的。如果現在由紀子遭遇這種事的話,我想我肯定會瘋掉。我一定不會放過那個孩子,恨不得殺掉他才甘心。所以,我也能體會當年自己闖下的那場禍有多嚴重。」

「可是,這件事後來並沒有立案?」

「沒有。」

「啊,那可真是萬幸。」

「也沒什麼萬幸的……」通子說道。

就因為這件事,後來她吃了不少苦頭,但她並不想把那些苦全都說出來。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嗎?」

通子沒有言語。如果可以,通子一點也不想提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但如果不提恩田事件和釧路廣里殺人事件,這番對話就會中斷。

通子打算用麻衣子的事避開對方的追問。「經歷過良雄的事之後,我的性格發生了轉變。好長一段時間卧床不起,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會死掉。是麻衣子她救了我。」

「就是世羅的妹妹吧?」

「是的。她長得很漂亮,我十分羨慕。」

「她當時住在你家裡?」

「是的。」

「那你父親的正室呢?」

「也在,也就是我名義上的母親。當時麻衣子對我來說,只是一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漂亮姐姐。」

「那就是妻妾同居?」

「是的。」

田代哼了一聲,發出一陣輕蔑的笑聲。通子心想,他作為一名老師,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是自然。

「你家那時難免會出現紛爭吧?」

「的確有過一些。」

「都是怎樣的紛爭呢?」

通子一陣語塞。為了把麻衣子趕出家門,母親德子給她說起了媒,儘管麻衣子拚命反抗,卻還是失敗了,最終只得上吊自殺。母親德子卻也中了麻衣子在彌留之際設下的計,慘遭毒殺——這些事,通子都不想說。最終她說道:「我母親出生當地豪門,自尊心強烈,無法忍受您所說的妻妾同居的狀態。於是,她一心想給麻衣子找個婆家,好把麻衣子從家裡趕出去。當時麻衣子拚命反抗未果,最終在結婚典禮當天上吊自殺了。」就連通子自己都覺得這番說明有些敷衍了事,「沒過多久,我母親也離奇死去。父親因此徹底絕望,又娶了一個之前就有所來往、在我看來身份低賤的女人進了家門,整日沉溺於酒精之中……」

他還強暴了自己的女兒。然而,這些話通子斷然不能說出口。

「自此,我的家就徹底沒落了。」通子最終以這句結尾。

之前一直靜靜聆聽的田代突然說道:「你父親的人生觀,似乎和我不大相同啊。」

通子再次啞口無言,感覺對方彷彿是在指責自己的過錯,遭人蔑視的也是自己。自己的人生,不管講起哪一段,也不管怎樣去講述,都會碰到想要隱瞞的事。這是多麼令人不齒啊。

「藤倉家一共有幾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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