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柿子樹下 第七節

然而,市政府給出的答案卻是這類資料已經銷毀了。通子感到有些失望,同時心底長舒一口氣。一路追查至此,自己就是麻衣子的孩子這一點已經幾乎是事實了,但時至今日,她並不想依靠文書這類來證明這一點。是不是麻衣子所生其實都無所謂,她心裡清楚就好。

自己肯定生於這裡,這一點應該沒錯。只是父親當年沒有向政府遞交出生證明,而是聯繫了德子……不,應該不是這樣,父親大概是在麻衣子懷孕後不久就下令讓德子到鄉下躲半年,不要與人見面,直到自己出生。之後父親抱著自己找到德子,兩人一起回盛岡,把出生證明遞交給了盛岡的市政府。於是,這孩子就成了德子在鄉下生下的女兒了。這恐怕才是自己出生的真相。如此想來,這裡沒有自己的出生證明也就合乎情理了。

據那名與父親關係密切的律師說,父親早年因放高利貸而獲得的房產擔保遍布全國各地,這也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借債者用來抵押的家宅、田地和山林,有些位於他們的出生地,可能是歸鄉下父母所有的。花捲 的那位企業家借款時的擔保就是位於丹後的山林。雖然當時借出的金額並不算太大,但那名企業家依舊無力償還,而那片山林最終就成了父親的囊中之物。

父親曾跑來天橋立親自評估抵押物,通過中介人認識了世羅保。

或許因為是在酒館裡喝酒時聽說的緣故,起初父親似乎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事情大概是世羅一家因償還不起債務而打算全家自殺,多虧友人勸阻才保住性命,狀況相當悲慘。中介人懇請父親想想辦法,最終父親選擇了一種對世羅家非常有利的形式,幫他們償還了債務。

說對世羅家有利,是因為當時他們所欠的債,早已遠超天橋立那幢宅子的價值,這其中的差額,就由麻衣子這個女兒來抵了。站在父親的角度上講,他剛好對麻衣子頗有興趣,甘願以這樣的條件為世羅家還債。而對世羅家來說,這樣不僅能還清債務,還能把麻衣子攆出去,此事真是一箭雙鵰。就這樣,父親將這個年輕小姑娘弄到了手,任其擺布。

麻衣子死去的那天夜裡,父親曾經說——通子至今仍清楚記得父親當時所說的話——他對不起麻衣子,但他也是被逼無奈,而且為了麻衣子,他曾花了一大筆錢,麻衣子應該也明白這一點,只希望她能儘快找個好人家轉世投胎。

麻衣子死後,父親曾突然說起過天橋立的事。先說那裡的海就像池水一樣平靜,之後又說起當地的山,恐怕就是拿來做抵押的山林吧。父親說日本戰敗之前到處都是有錢人,那時與他們交往總讓人感到開心。他喜歡看到人們快樂的樣子,不喜歡看到別人苦著個臉。因此不管對方是誰,他都會盡己所能地助一臂之力。這樣的想法從未從他的腦海里消失。然而,要守住祖上傳下來的家業卻並不是件容易事,內心的苦楚無法對任何人訴說。自從日本戰敗,自己的性格也變得陰鬱起來。為了守住祖上傳下的土地,他只能去折磨別人,最後再不負責任地把一切全都歸到日本戰敗頭上。

他還說當初會送麻衣子去念短大,也是因為自己的開明。換作別人,連這種想法都不會有。如果當年自己沒把麻衣子從世羅家救出來,她的人生將會更加凄慘。俗話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都不能好好利用自己的長處,更別提去幫助別人了。父親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當時父親恐怕曾對世羅家的人說他打算把麻衣子帶回盛岡家養,但事實上他並沒有這麼做,而是把麻衣子留在了天橋立,並讓她懷了孕。這一切應該都是父親計畫好的。儘管後來父親的確把麻衣子帶回了盛岡,但在通子看來,那完全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而殘留在腦海中的、對世羅家說的話無形中影響他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對父親來說,這種事很有可能發生。

通子最終還是沒能通過文本資料確認自己的生母就是麻衣子這一事實。不過麻衣子當年曾被當做物品交給父親抵押債務一事已經很明白了。還有世羅一家曾四處奔波,甚至連夜從津山逃到宮津這些事也全都是事實。那樣子感覺就像舉家逃跑一樣,他們究竟在逃避什麼?這一點總讓通子無法釋懷,忍不住想調查一番。除了出生證明,剩下的線索就只剩麻衣子的父母世羅保和貴美惠,以及她的三個哥哥了。如果能找到他們,應該能打聽到一些通子還不知道的事。麻衣子的父母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但她的幾個哥哥應該還生活在這裡。懷揣這一念頭,通子在平成三年到平成五年這段時間裡,不懈地四處奔走,追尋他們的消息。開始時還要抱著女兒由紀子,後來由紀子會走路了,換成牽著手同行。

毫無尋人經驗的通子首先想到的辦法是翻閱電話簿,當時的電話簿只登有姓氏。除了把京都府電話總簿中「世羅」這一姓氏下的電話號碼全都抄下來,再挨個兒打過去詢問之外,通子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幸好姓「世羅」的人不多,就只有十幾個。即便如此,給陌生人打電話還是需要一定的勇氣和決心,況且通子只能抽做家務的空當打,因此前後花費了不少時間。電話接通後該如何開口通子也想了很久,最終決定用「請問,這裡是世羅麻衣子小姐家嗎」這句話作為第一句,如果對方是麻衣子的家人,估計會對這句話產生很大的反應。

然而一連幾天都沒有收穫,簡直是浪費時間。通子反思了一下,立刻發現了這種做法的弊端。因為自己都是在工作日的下午打電話,這時候接電話的一般是女性。上班時間男人們都在公司,雖然不清楚對方的年紀,但從麻衣子的年齡推測,她的哥哥應該都還沒到退休的年紀。即使是自由職業者或公司領導,那個時間也不會待在家裡。況且他們未必會把自己妹妹的事告訴妻子,因此即便說出麻衣子的名字,對此一無所知的妻子會毫無反應也情有可原。不過要是麻衣子的哥哥就在之前打過電話的那些人當中,回家後聽妻子說曾有人打來這麼一通可疑的電話,或許會變得非常警戒。就算通子再打過去時他在家,也很有可能佯裝不在。因此,想從之前打過電話的那幾戶人家裡尋找突破口,已經有些困難了。

之後通子將打電話的時間改到星期天上午,沒想到接電話的人依舊大多是妻子。即便通子鼓起勇氣提出想找對方的丈夫談談,得到的大部分回答也是丈夫不在家。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在家,但問不到信息已成定局。而通過這件事,通子意外地發現日本男人似乎全都整日不著家,之前和吉敷一起生活時也是如此。回想當初,除了加班頻繁,吉敷的作息還算規律,自己也從未抱怨過他的早出晚歸。儘管發生了不少事,那段時光卻依舊能給通子帶來滿足感。

眼看著抄下的名單漸漸接近末尾,麻衣子的哥哥卻依舊音訊全無。通子開始猜想,排除三兄弟全都改名換姓、做了別人養子的可能,就只剩他們已搬離京都,去了其他縣,再不然就是過世了。找一個人,似乎並不像想像中的那樣簡單。就在通子已打算放棄,出於慣性撥通的電話卻帶來了意外收穫。

「麻衣子?你認識麻衣子?」對方的聲音中帶有一絲驚異,並且應該有些年紀了。

「是,是的!」通子吃了一驚,趕忙說道。

名單接近尾聲,通子打去這通電話完全是出於慣性,心想這人肯定也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所以毫無思想準備。對方的反應卻出乎通子意料,這讓她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請問您是哪位?」對方繼續用驚異的聲音問道。

「我叫迦納通子。您認識麻衣子?」

迦納——對方跟著念了一遍,似乎正在記憶中搜尋這個名字。

「就是之前住在盛岡的那戶迦納……那個,您是世羅麻衣子的哥哥吧?」

聽到通子的問話,對方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有些不耐煩地飛快說道:「是的,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通子連忙回答:「那個,我曾經和麻衣子一起在盛岡生活過一段時間,請問,您知道麻衣子她後來怎麼樣了嗎?」

「什麼怎樣了?」

「就是她後來的遭遇。」

「我怎麼會知道?我很小的時候就和她分開了,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你和她在一起生活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對方似乎覺得通子是在責問他,言語中有種逃避責任的感覺。眾人都一樣,誰也不想扯上麻煩。遇到這種事,每個人都會如此應對的。打了這麼多通電話,一次都沒碰到過態度積極的人。

「您和麻衣子分開是昭和二十六年吧,在天橋立?當時她十四歲。」

「好像是吧,當時我也只是個孩子。那件事是我父母決定的,我根本無能為力。請你別再和我說這些了——」

「等一下!」通子連忙打斷對方的話,她聽出對方想掛斷電話的心思了。

「抱歉,我很忙。」對方說道。

為什麼每個人都如此消極?為什麼連話都沒有聽完,就想要逃走?他們都覺得只要避開這通電話,就萬事大吉了嗎?日本男人是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沒用的?

「不,您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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