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柿子樹下 第六節

由紀子坐在餐桌旁,做著幼兒園布置的算術作業,那是一道計算圖中有幾支鉛筆的題。

由紀子問道:「媽媽,這個圓圓的也是鉛筆嗎?」

通子把鍋放到瓦斯爐上,呆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

「媽媽。」

由紀子又叫了一聲,通子才回過神來。

「不是說了讓你自己想嗎?別什麼事都來問媽媽。」

「其他的題目都做完啦,就剩這道題了。實在是太難了,四支對不對呀?」

「不知道!」

「告訴我嘛——」

「不行,媽媽現在很忙,過會兒再說。你先做語文題吧。」

通子起身向鐵鍋走去。她也知道自己該對孩子好一點,但有時候說話就是把握不住分寸。尤其是今天,心裡的煩悶怎麼都抑制不住。通子剛從宮津的心理諮詢所回來,幹什麼都心不在焉,精神無法集中。

因為回憶起了重大的事情,通子的心陷入近乎狂亂的狀態。父親就是恩田事件的真兇?太難以置信了!如果一切屬實,那麼如今被關押的罪犯就是被冤枉的了。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似乎叫恩田幸吉,自己現在該做些什麼呢?

對,我親眼見到了。就在姬安岳河合伐木場的空地旁。河合民夫的無頭屍體就倒在兩條礦車軌道之間,還有返回現場觀察情形的父親臉上那扭曲的表情。他的手裡,還握著一把柴刀。

柴刀這類東西,自家倉庫里要多少有多少。可父親為何要把河合民夫一家全部殺掉呢?是因為工作上的糾紛嗎?問題究竟出在哪裡?話說回來,直到現在通子都不大清楚父親當年究竟是做什麼的,估計是放高利貸的吧。通子隱隱覺得,父親當年似乎招惹了許多人的怨恨。莫非父親與河合伐木場之間存在什麼借貸關係,金錢上的問題令他心生怒火?會不會是因為他們手上明明有還債的錢,卻總是推三脫四,遲遲不還?不管怎麼說,當時父親確實提著河合民夫的人頭下了姬安岳,在北上川河邊清洗雙手和兇器,之後又把人頭遺棄在那裡。而到了第二天,自己又和麻衣子去把那東西撿回了家,埋到院子里的柿子樹下。據報紙報道,昭和三十四年年初,也就是案發後沒多久,警方曾展開大規模的搜山行動,卻依舊未能找到恩田事件被害者的人頭。這也難怪,因為人頭埋在迦納家的院子里。而且直到今天,它還在盛岡老家院子里的那株柿子樹下。

通子不由得驚呆了,怎麼會這樣——這種事簡直教人難以相信!如今父親郁夫和麻衣子都已死去,整個日本國內,就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這件事了。

通子嘆了口氣,自己到底該怎麼做?是否該到盛岡老家去一趟,在院子里挖尋一番?如今那個家已歸阿為所有。對了,阿為現在過得怎麼樣?家裡是否一切安好?儘管那裡沒有給她留下過半點美好的記憶,只會讓她感覺害怕,通子卻依舊想再到庭院去看一看。她甚至想立刻出發,刨開柿子樹下的泥土。雖然心中會湧起強烈的恐懼,可這種誘惑實在讓人心動。

通子想起了麻衣子。在那個貧困不堪的時代,許多人陷入到不去借債就無法生活下去的經濟狀態,也有許多人日後仍無法償還。當時來找父親借錢的人中自然也少不了這樣的。那些人中,還有把祖輩傳下的土地抵押給父親的。念高中時,賤賣給藤倉家的那塊土地,估計就是這樣變成父親的產業的。

麻衣子的父母——尤其是她的父親——也是這麼一個可憐人。昭和二十五年,麻衣子的父親投身動蕩的小豆市場,從而背上了無法償還的巨額債務。金額巨大到即使將天橋立的家當全部變賣,仍舊無法償還的地步。於是,麻衣子成了這筆亂糟糟的債務下的犧牲品。這些事全是父親死後,通子聽與父親關係密切的律師說的。

通子記起自己那時肚子里還懷著由紀子。吉敷向自己暗示父親與麻衣子之間的關係,並推測麻衣子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這一切令她感到無比震驚,並讓她萌生一種想去追尋身世的強烈慾望——這同時也是探尋麻衣子的身世。父母對此絕口不提,這同樣為麻衣子的來歷蒙上了神秘的面紗。

通子的懷孕反應並不算輕,但在經過了第三個月的高潮期後,漸漸變得輕鬆起來。她打算四處走走,去探尋麻衣子的身世。當時通子手裡已經有了不少線索,雖然還很朦朧模糊,但只要通子有意回憶,可用來追查麻衣子過去的信息也並不算少。

通子是在昭和五十七年,父親臨終時才得知麻衣子在天橋立的家,以及她的一部分過去的。當時阿為嫁給了父親,主宰著盛岡的家。

如果要講述一下事態發展的經過,那可就說來話長了。麻衣子和母親德子死後,通子逐漸對父親徹底失望。通子隻身遠赴東京後,父親郁夫娶阿為為妻,阿為不費吹灰之力進了迦納的家門。之前那兩個女人苦苦爭奪,最終卻同歸於盡,原本毫無半點希望的她,最後竟輕易得到了家業和父親。但不知為何,婚後阿為經常不在家裡。後來通子和吉敷結婚,偶爾回家探親時她也常常不在。後來通子才得知,當時阿為有個親戚什麼的一直卧病在床,她要時常過去照看。

與吉敷離婚後,通子卻不想回盛岡老家。剛離婚時回去了一趟,但只待了一天,通子就又出了家門。從那之後,通子就再沒回過家,直到父親死前。有關這個家中的回憶通子恨不得把它們通通趕出腦海。

那時通子還住在釧路,一天突然接到一通之前因工作關係與父親關係密切的律師打來的電話,他告訴通子郁夫的癌症已到晚期,活不了幾天了。律師說病變已經轉移到肝臟,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當通子飛赴盛岡,趕到律師所說的那家醫院時,父親早已咽下最後一口氣。

儘管晚年的父親已然不再有昔日的雄風,但多少還是留下了一些遺產。因為長年來一直是阿為在照料父親,而且照阿為的性格,是不會輕易讓出遺產的,所以通子早已做好了迎接麻煩的準備。然而剛到家,第一次見面的老律師就告訴通子父親留有遺言,根據遺言,遺產將平分給妻子和女兒。這一意外使通子對父親的印象稍稍有了一些改觀。

不過,這件事也讓通子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生前以放高利貸獲取暴利的父親,直到死時心裡都在計算著得失。即使要將遺產平分,父親也只分給他的女人,不然他可不會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錢留給對方。父親正是這樣一個人。高三時的那個可怕的夜晚,或許就是他為了日後將自己的遺產分給孩子而進行的「儀式」。金錢的魔力,總是讓人性變得淺薄。

也是在那個時候,通子第一次聽那位律師提起父親在天橋立的家。父親晚年變賣了所有房產和山林,作為遺產剩下的就只有天橋立的家和盛岡的家,通子和阿為將平分這兩處房產。由於通子心中對盛岡的家沒有半點留戀,因此她讓出屬於她的一半權利,換來天橋立的全部產權及部分現金。有趣的是,阿為似乎對天橋立的家也沒有半點好感,所以沒提出任何反對意見。但令通子感到意外的是,阿為似乎早已知道有天橋立這處家宅的存在。通子為此備受打擊,她之前對此可是一無所知。

通子本以為繼承完遺產手裡多少能有些錢,沒想到繼承稅的金額頗為龐大,她反而要為此去借錢。幸好她手中還有些之前在釧路掙的錢,才得以挺過難關。

這筆錢與藤倉次郎有些關係,這又讓通子在用它時內心有些猶豫。事實上,之後通子的生活依舊多多少少依靠著藤倉一家,使得她越來越討厭自己。不過為了將來著想,通子並未將自己獲得天橋立一處房產的消息告訴藤倉兄弟。她馬上把天橋立的房子租了出去,給一對夫妻經營土產店。租住時對方表示只打算在天橋立住幾年,這使通子開始考慮日後移居到那個家。

通子從父親的律師那裡打聽到不少情報,此人是父親生前工作上的搭檔,對父親的工作幾乎無所不知。但通子並沒有詳細詢問,她怕知道那些事後,父親生前所引發的怨恨會全部轉移到自己頭上。

她感興趣的是麻衣子的事。於是,通子一邊極盡禮數,一邊儘可能詳細地探聽有關麻衣子的情況。據說麻衣子從小就在天橋立生活,後來阿為也曾在那裡居住過一段時間……一件件令人費解的事,律師全都娓娓道來。

阿為是從昭和二十七年起在天橋立生活的,總共待了五六年的時間。那年正是通子出生的時候,自己出生的同時阿為住進了家裡,這一點讓通子覺得兩件事之間存在某種關聯,使她有些不快。而當時麻衣子也在那個家裡,也就是說阿為和麻衣子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阿為與麻衣子之間的關係,遠比德子與麻衣子之間的要深,而之前通子一直不知道這一點。

最打擊通子的是,那時父親便和這個名叫阿為的女人在一起了。德子、麻衣子,再加上阿為,如此一來,當時父親身邊就有三個女人了。之前通子也不知道這件事,她本以為阿為這個女人是後來才和父親勾搭上的。

麻衣子娘家姓世羅,父親叫世羅保,母親叫貴美惠。據律師所說,世羅夫婦是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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