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柿子樹下 第三節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說完,心理諮詢師喚醒了通子。

但通子依舊無法回到現實,她深受打擊,坐在沙發上哭個不停。即便已經清醒了過來,催眠時看到的事卻依舊曆歷在目。她回想起來了。就是這些事一直困擾著她,自己下意識地把這段高中時代的夏日記憶埋藏到了意識的最底端。

父親當時的狀況有些異常。自從通子念了高中,他便時常趁夜潛入她的房間,親吻躺在床上的女兒。到了高三,這樣的事變得愈發頻繁,舌頭也越伸越深。通子非常不安,但身邊沒有女性親戚,沒人能幫忙出主意,通子只能獨自忍受。父親的這種改變明顯與之前自己逼迫他將釧路的土地低價讓給藤倉一家有很大關係。父親覺得通子虧欠了他,因此認定她不會對此說什麼。

「您下次什麼時候過來?」

聽到心理諮詢師的問題,通子才猛然回過神來。環顧四周,的確已經看不到其他患者的身影了。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的同時,通子的心裡感到一絲愧疚。

「估計還得再來幾次才行。這一次的治療相對簡單,都是比較淺層次的記憶。現在還只是一種極為單純、由心理因素造成的健忘。幼兒時期的事可就不一樣了。那段記憶缺失恐怕與您自己的意志並無關聯,想要回憶起來,需要您的不懈努力,還有我步調一致的協助。下次來最好不要相隔太久,不知您一周之內是否還有時間來呢?」

通子一邊用手帕擦拭眼角,一邊告訴對方自己只能下周過來,因為由紀子不去幼兒園的日子不能來。

自己受到了如此沉重的打擊,對方卻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語調平靜,或許是事不關己的緣故吧。

走出診所,通子依舊沒能從打擊中走出來。走路晃晃悠悠的,要不是想到由紀子,說不定她就在路邊找家旅館住下了。不過如此誇張的反應也會讓她感到不快。

通子回想起來了,當時那種難以忍受的心情、對父親的強烈憎惡,以及彷彿身體都要裂開的絕望,全都想起來了。那是一種勝過死亡的苦痛,憤怒感強烈到幾近殺意,當時甚至還有過要和父親同歸於盡的想法。曾經信賴的父親,竟會是個和藤倉次郎一樣令人討厭的傢伙,而這傢伙的血還流淌在自己體內。那種彷彿墜入地獄般的感覺是如此令人生厭。離開盛岡之後,通子千方百計地想把它忘掉,乾脆有意將那段鮮活的記憶全都埋葬。而如今,它們又在自己的腦海中復甦了。

通子在車站前的咖啡廳里坐了一會兒,激動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好不容易打起了精神。要趕快回天橋立去,手頭還有未完成的工作。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打起精神,全都是時光的功勞。此時距離那些事情的發生已經過去了一段漫長的歲月。記憶已變得淡薄,自己也變了,積累了許多不道德的性經驗。都是些會令正經女人大吃一驚的體驗,自己的好色完全不輸父親,根本就是一丘之貉。這一點也令通子痛苦不已。如今,自己已為人母,而那個可恨的父親已經死去。一切都變得美好了。

坐在向北開去的電車裡,通子依舊思考著。車窗外是一片陰鬱的霧雨景色,就連大海的位置都有些飄忽不定。如今就連這片平日早已看慣的景色,都感覺有些不同了。

剛才的事情像一根導火線,讓通子接連回憶起許多往事。念高中時的夜晚,總會被父親狠狠強吻,為此煩惱了許久之後,通子最終下狠心,睡覺時在拉門後面頂一根木棍。區區這麼一件小事,對通子而言卻如同哥白尼對世界的挑戰一般,需要很大的勇氣。即便躲進被子里,也會為這樣做是否合適而惶惑。那根木棍就像卡在她的腦子裡,令她徹夜難眠。那根棍子是為了阻止自己親生父親的,這一事實讓她深受打擊。

之後幾天父親都沒有來,木棍沒有機會發揮作用。然而某天夜裡,通子還是被拉門的響聲吵醒了。通子心中一驚,立刻直起身,坐在棉被上。她還記得,漆黑一片的屋裡,拉門的下端微微地挪動著。一想到拉門或許會被取下,恐懼便充滿通子的心。自己竟對至親做出這樣的事,難以忍受的自責隨之襲來。通子還以為父親會出聲招喚自己,沒想到拉門的響動就毫無徵兆地停止了。外面傳來父親走在走廊上的吱呀聲,聲音漸漸遠去,周圍又變得鴉雀無聲了。那天夜裡通子的心一直狂跳不止,幾乎整晚都沒睡著。

第二天早晨都發生了些什麼,如今已無法想起。父親好像和往日一樣,一大清早就開始喝酒,應該並沒和自己聊過。儘管晚年酗酒縮短了父親的壽命,但這是父親的逃避之路,也是通子所希望的。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呢——想不起。通子的成績一落千丈,第一學期期末的數學考試,滿分一百分,通子只拿了十分。成績下降之快彷彿坐上了過山車,讓人頭暈目眩。社會和英語倒是拿了將近九十分,物理五十分左右,數學卻只有區區十分!暑假將至,當時的通子早就不再是什麼優等生了。而在數學這一科,更完全是個徹頭徹尾的差生。這件事通子一直瞞著父親,反正父親也不關心這些。那時的父親應該還堅信女兒依舊是名優等生呢吧!

父親對通子的學業不聞不問,通子也覺得沒必要讓父親知道考試成績下降的事。然而事情總會有陰差陽錯,不知怎的,那天夜裡父親看到了通子的數學考試試卷。父親第一次發怒了,當時的緊張氣氛把通子嚇壞了。雖然沒挨揍,但從那以後,父親對待通子的態度中就多少帶了點輕蔑色彩。之前通子總覺得父親的模樣感覺有些生疏,而那其實是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向通子表達尊敬。

暑假的一天夜裡,通子終於遭到了父親的強暴。

那天夜裡通子恰巧沒有支上木棍。阿為沒有來家裡,父親喝得酩酊大醉,似乎是為了干那事而專門藉助酒力。事後通子一直坐在床上哭泣,覺得之前自己還因支上木棍而被罪惡感困擾真是愚蠢。她後悔,後悔為什麼沒有支上木棍。

如今仔細想來,那件事會發生在暑假,或許是父親考慮到若在上學期間做那種事可能會影響通子第二天的學習。亦或者是擔心她跑去找班主任哭訴。郁夫素來具備明哲保身的小聰明,從那以後,通子便對父親感到無比的輕蔑與憎惡。

當晚通子的私處出血,同時伴有劇烈的疼痛。如此沉重的打擊令她整晚夜不能寐,自己才十七歲啊,就遭遇這種事,估計這輩子都不能結婚了。通子為此哭泣不已。

或許父親當年就是這樣強暴還在念初三的麻衣子的吧……通子心想。自己至少已經在念高中了,麻衣子當時還只是名中學生,對方還是個沒見過幾面的人,身邊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不知當時麻衣子心中有多害怕。

對,沒錯,不知為何,身處衝擊與混亂中的通子想起了麻衣子。或許正因為親身體會過了父親的危險,通子才第一次明白了麻衣子與父親之間的關係。為何之後麻衣子會變成那樣,似乎也找到了答案。

之後父親很長時間都沒回過家,阿為每天都會帶晚飯到家裡來。通子獨自一人坐在飯廳的餐桌旁吃晚飯。

後來,通子每周都會到宮津的心理諮詢所去一趟。那位心理諮詢師知道內容較為敏感,所以每次都會單獨為通子接診。

憑藉催眠療法挖掘出的記憶,順著高中、初中、小學的順序,慢慢向更深處走。有趣的是,每次通子拒絕承認記憶時,治療就會無法深入。情況正如心理諮詢師第一次預見的那樣,記憶發生的時間越久遠,回憶就會越困難。當回憶對象進入小學階段時,通子率先坦白了藤倉良雄的事。由於已對那一連串事件知道得很清楚,通子希望對方不要太深究細節,更不要追問良雄死時的狀況以及母親臨終的情形,儘快通過這部分。心理諮詢師答應了通子的要求,但又說不能輕易放過心理學上的重大事實。

通子當時並不理解心理諮詢師這番話的意思,如今她已明白,藤倉良雄的死和母親的死,這兩件大事相互交疊,形成她人生觀的巨大基石。它是如此沉重、如此巨大,無法撼動分毫,也無法窺伺下邊究竟埋著何物。即便看到了,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已經腐壞,或者因為被長年壓迫、不見天日而變了質。

要回憶起小瓶子事件之前的事,同樣舉步維艱。事件發生一年前的事都已想不起,而對於麻衣子剛到盛岡家裡時的事,光聽到問題都會令通子感到強烈的反感。一切全都因為對父親的憤怒、嫌惡,以及心中湧起的屈辱所致。坐在緣廊玻璃門對面的麻衣子的臉龐,在房間毛玻璃前唱童謠時的表情,她講述過的童話的內容,這一切全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回想起來。但父母說過的關於麻衣子的話,光是聽到諮詢師的提問,通子就會萬分痛苦。事情都是那個令人厭惡的父親一手策劃的,一切全都是謊言。通子有一種嗅到了腐壞食物散發的氣味的感覺。

能夠回想起來的全是麻衣子說過的話,而那些話都是在講家裡發生的事,一旦被問起兩人一同外出那次發生的事,通子心中就會感到極為不快。一連幾周,通子都只能想起自己與麻衣子在家中發生的事。

心理諮詢師不止一次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