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柿子樹下 第二節

催眠狀態下的感覺很奇妙。能思考,卻渾身無力,大腦混亂,和做完一天事後的疲累感很相似。

「從現在起,你的右手將無法抬起。」心理諮詢師宣佈道。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通子鄙夷地想,這根本不可能。

「好了,你把右手抬起來吧。」心理諮詢師用沉穩的語調說道。

通子突然一陣恐懼,她無法將右手抬起來!手臂像被綁在床上,貼在身體兩側,完全無法動彈。她想開口說自己動不了,喉頭卻發不出聲。

「好了,可以了,這樣就行了。」心理諮詢師說。

通子心中一陣迷茫。之前她還有些將信將疑,完全沒想到這玩意兒竟會如此厲害。

「接下來,你會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通子在心中不停提醒自己——我的名字叫迦納通子。

「好了,你叫什麼名字?」心理諮詢師問。

簡直難以置信!竟然無法說出自己的名字。她覺得頭頂有另一個自己在低聲說話:「怎麼回事?我的名字叫迦納通子啊。」然而她就是無法說出口。通子有些慌,一陣恐懼隨之而來。防禦機能已無法運作,這樣下去,就只能任由對方擺布了。

「好了,接下來,你將回憶起上高中時的事。你是在什麼地方度過高中生涯的?」

「盛岡。」通子說。

「我只要一拍手,你就會看到念高中時住的房間。來吧。」

心理諮詢師啪地拍了一次手。

一瞬間,通子眼前出現了一個藏青色的火盆,火盆表面反射著光澤,仔細一看,還有暗灰色的斑點。這一切全是突然出現在眼前的。

「看到了嗎?」

「看到了。」

通子發覺自己已經輕輕地閉上了眼睛。諮詢師並沒有做如此的要求,是身體自然而然作出的反應。

「看到了什麼?」

「一個火盆,在房間里。」

一到冬天,通子就會整天圍著火盆。有時候甚至能盯著火盆表面的斑點看上一整天。

「還能看到榻榻米。」

榻榻米表面翻起了毛邊,邊緣處鑲著花紋,似乎連其質感都一清二楚。

「這是你的房間吧?」

「對,沒錯。」

「那麼,接下來你走出房間,在家裡四處看看吧。先到走廊,你能看到什麼?」心理諮詢師問道。

「玻璃門。門外積著雪,院子里全是,一片潔白。院子里有黑色的石頭和南天樹,右邊還有棵柿子樹。柿子樹的樹枝上也積著薄薄的雪。」

「嗯,然後呢?」

「眼前是走廊,青色的土牆,前邊是昏暗的玄關……啊,真討厭,我不想回憶起這些。」

「如果不去回憶,治療就無法繼續下去了。沿著走廊往前走,前邊又是什麼?」

「右首邊有間房,狹窄的壁龕里有幅掛軸,啊!」

「怎麼了?」

「前邊坐著我的父親,身形消瘦,已經上了年紀……」

「是嗎?然後呢?」

「再前邊是玄關,有一面很大的屏風。」

「屏風上都畫了些什麼?」

「是幅水墨畫,沾了些茶色的污漬。後面是一叢竹子,周圍有些石頭。正中央的小路蜿蜒曲折,延伸至遠處一座看似亭子的建築,建築上有窗戶。還有一處類似緣側 的地方,有個男子正在那裡演奏琵琶。近處的柱子上有條壁虎。」

「連這些細節都能看清嗎?」

「對,細節也看得一清二楚。光線昏暗,陰森恐怖,是處建在草叢與岩石之間的人家。」

「嗯,不過這是冬天,你要回憶的是暑假時期的家。好了,我一拍手,你就會到夏天的家。夏天的家,來吧!」

心理諮詢師又拍了一次手。聲音剛停,通子便感到脖頸一陣發熱。

「蟬鳴聲,房間的牆上掛著般若面具……啊,我不行了。」

「不行了?為什麼?」

「獨自一人在這裡,感覺很害怕。」

「哦,那你歇一會兒吧。」

心理諮詢師沒再說話,過了好一陣,再次傳來他的聲音。

「我讓其他患者都回去了,只剩你一個人了。好了,接著說吧,你在害怕什麼?」

「我的朋友就死在這間屋子裡,就在那張般若面具下邊。」

「是念高中時發生的事嗎?」

「不,不是的。發生在我念小學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

「不是那些你已經淡忘的事嗎?」

「不是,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

「這樣啊,那……接下來去回想你最不願想起的事吧。那件事發生在你高三的暑假,對吧?」

「我也不大清楚,應該是吧。」

「事情也發生在那間掛著般若面具的房間里?」

「不,自打朋友死在那裡之後,我就再也沒踏進過那個房間了。」

「那……是在你的房間里?」

「嗯,肯定是的。可我再也不想進去了。」

不知不覺間,通子的身體已開始顫抖了起來。

「不進去的話,治療就無法繼續下去了。」

「可我很困擾,那個……」

「好了,你已經在你自己的房間里了。念高三的你,此刻就在房間里。能看到些什麼?」

「什麼也看不到……」

「什麼都看不到嗎?應該能看到些什麼的吧?」

「啊!」

「你看到什麼了?」

「丹前 上的花紋……」

「丹前?」

「就是穿在和服外面的棉袍。那花紋就在眼前。衣服是淡淡的茶色,上邊有深茶色的豎條花紋……」

「嗯,有豎條花紋的棉袍……」

「啊!」

「怎麼了?」

「父親的臉,突然出現在眼前……」

「你父親對你說什麼了嗎?」

「他讓我道歉。」

「讓你道歉?」

「是的。」

「為什麼?」

「不知道。」

「那你就道歉吧。」

「不,我不要,我做不到。」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做任何壞事。」

「道歉吧。不然沒法繼續下去。」

「我做不到!」通子不由得大聲叫道。

「既然你做不到,那麼這裡就是終點了,而你又將回到原來的地方。如此一來,你將再也無法找回那段被封閉的記憶。即便如此,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通子沉默了。她無法說出那段話。憤怒與屈辱從心中湧出,填滿整個身體。她無法言語,憤怒使她的身體不停顫抖。

過了好一陣,她才開口說道:「不要,我不要。」

「道歉吧。」

通子依舊久久不能開口。

「我該怎麼做才好?」

「張開嘴,說『爸爸,對不起』。」

「爸爸,對不起。」

她的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幾乎聽不見。隨後,淚水撲簌簌地淌下來。一種莫名其妙的悔恨感使通子開始哭泣。突然,她發現自己的腿正高高抬起。

「啊!」

通子發出高聲悲鳴。

「怎麼了?」

「啊啊!」

通子叫個不停。她看得很清楚,同時感到一陣劇痛。

「好痛!好痛!」通子叫道,「爸爸,不要啊!快住手!」

「把你看到的說出來!」心理諮詢師叫道。

「爸爸,不行。不行啊!」

「你不說出來是沒用的。說吧,鼓起勇氣來說吧。」

「痛!痛啊!」

「怎麼回事?你哪裡痛?」

「腿,還有屁股。爸爸脫下了我的內褲,擰著我的腿。好痛!住手啊!」

通子緊緊地閉著眼睛,她看到父親那張通紅的臉就在眼前,酒味兒和煙味兒撲鼻而來。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快混雜著絕望。

通子緊緊閉著嘴,看著父親滿面怒容的臉。那張臉突然湊近,呼出的氣息舔舐著通子的嘴唇和鼻子周圍。還能看到自己的膝蓋,正在不住地晃動。連膝上細細的紋路都看得那麼清晰。

最疼的是後背,還有被硬掰開的雙腿。關節彷彿要脫臼了。身體被緊緊抱住,無法自由活動。皮膚上還有種擦破的痛感。

「啊——」

通子哭出了聲。新的痛楚襲來,下腹一陣劇痛,未知的物體硬生生推入到通子體內。通子不停地叫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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