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陌生的娼婦 第九節

吉敷一邊向車站走去,一邊尋找計程車招停處。無意間發現有公交車就停在站前。吉敷趕忙走到車旁,對身穿司機制服的男子出示了一下剛才德村說的地址,問對方是否有到那裡去的車。男子伸了伸下巴,告訴吉敷這趟車就到,那裡是這趟車的終點站。於是吉敷上了車。

還沒有買傘,但吉敷並不想匆匆忙忙隨便挑一把。畢竟自己只是個月薪不多的普通刑警,不能打車前往,最好能坐公交車去。都這個歲數了,還要為交通費精打細算,說來真讓人感到難為情。不過平日里生活奢侈的同事們,大多背著住房貸款等各種外債。吉敷至少還未向人借過錢。

剛在座位上坐下,吉敷就發現車窗的窗框上已經積了一層雪,玻璃上也蒙著薄薄的雪霧。車裡則瀰漫著濕熱的霧氣,環繞在吉敷的脖頸周圍。雪依舊下個不停。已然全白的釧路街頭,估計還將被雪埋得更深。車子全都緩慢地行駛在路上,建築物沉浸在昏暗的黑白世界中。這樣的景色,會讓人無端感到惆悵、寂寥。

通子曾經獨自一人在這座雪白的街鎮上生活。藤倉家的三個孩子也同樣。他們的生活,原封不動地由盛岡轉移到了這裡。但當吉敷得知這一點時,已是多年之後的事了。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麼,說實話,他自己都不清楚。即便到了如今,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究竟了解多少。可以說,對吉敷而言,那是過去的一個時代。之後,一切都成了過去。

繞過站前的交通環島,公交車晃晃悠悠地駛向幣舞橋。右首邊就是當年通子開店的地方。如今那幢建築的窗戶上貼滿了租房信息,看不到裡面什麼樣。雖然吉敷從未走進過店裡,但他可以想像,架子上肯定放滿了雕金作品。

通子在這裡生活得如何?吉敷試想了一番,卻完全設想不出。吉敷一直沒能當面詢問通子。不過她那麼個性情溫柔的女子,應該是獨自安靜地生活吧。

駛過幣舞橋,巴士繼續向前。河這邊是一幢幢樓房,湊近一看,才發現它們籠罩在一片古舊的金屬色澤之中。這條街道有些年頭了,感覺和盛岡很像。吉敷閉上眼睛,油然而生一種自己身在盛岡,坐在車中身體不停晃蕩的錯覺。吉敷想一直這樣閉著眼,不再睜開。車內溫暖而乾燥,睡意漸漸襲來。之前一直睡眠不足,無聊乏味的工作接連不斷,根本沒法好好睡覺。做得越多樹敵越多,收入也不見增加,與安定的生活越來越遠。自己的人生到底是從何時起變成這副樣子的?自己為何會選擇這樣一種生活?

吉敷沉浸在黑暗中,過了很久才睜開眼睛,只見車子已開上一片雪原。窗外只有一片雪白,漫天飛舞的雪花不停飄落。雖然看著寒冷,卻也讓人感覺乾淨。雪似乎比之前稍稍小了些。

在公交車上晃蕩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終於到了終點。扭頭往後一看,吉敷才發現除了自己,車上只有一位乘客。

下了車,眼前是一片陌生的空地,只有一幢小屋孤零零地佇立著。這裡似乎是專供公交車倒車掉頭的地方,地面上有很多淺淺的車輪印記。雪勢已經小到不用撐傘了,這一點多少能給吉敷帶來些許安慰。

寂靜。四周悄然無聲。吉敷向和自己一同下車的婦人詢問了德村家的方向,感覺說出的話都被吸入到空氣中了一般。附近連個公用電話都沒有,如果不找人幫忙,根本別想找到。

婦人的面頰被厚厚的圍巾遮著,她指了指前面的路,說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前面有個村子,德村家應該就在那裡。說完,婦人邁著碎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吉敷也邁開了步伐。

這周圍大概是一片牧場吧,因為被埋在積雪之下,所以無法辨認。眼前是一片無垠的雪原,遠處有幾座看似牛棚的簡陋小屋,旁邊堆著些飼料類的東西。德村怎麼會住在這種地方?難道他改經營牧場了?

雪零星地下著,幸好風已經停了。只要沒有風,哪怕是極寒之地,也能勉強挨過去。

在積雪的道路上舉步維艱地走了三十分鐘,前方終於出現了村落的影子。存在於這片空曠無垠的地方的村落,每戶人家的屋子彷彿人們的肩頭一般擠在一起。

這個村子加起來大概只有五六戶,每戶的房子外面都有一圈針葉樹圍成的圍牆。吉敷挨家挨戶地探頭張望,同時注意屋外掛的牌子。沒過多久,就發現了寫有「德村慎一郎」字樣的牌子。

從外邊看,德村的屋子是用紅磚砌成的,地上鋪著板子,給人一種清爽乾淨的感覺。屋檐上積了厚厚的雪,原本的顏色已看不出來。吉敷踏著院里鬆軟的積雪走向玄關,按下門鈴。

房門馬上就開了,彷彿主人等候已久。從屋裡探出腦袋的老人滿頭白髮,戴著一副眼鏡。吉敷告訴對方,自己就是剛才打來電話的人。德村什麼也沒說,示意吉敷進屋。老人的態度中不見半點蠻橫,不疾不徐,讓人覺得心痛。

吉敷先在原地跺了跺腳,撣掉身上的積雪,這才脫下鞋子,走到換鞋處穿上對方為自己準備的拖鞋。吉敷跟在老人身後,腦海中回想著當年曾在法庭上見過的那個德村。雖然當年的德村看起來並不像說話大嗓門、舉止高傲的律師,卻散發著一種特有的壓迫氣息。而如今的他,已變得瘦削不堪,連走路都有些不穩當了。

起居室里鋪著地板,中央放著圓爐,橙黃的火焰不時從小窗里探出來。屋裡隨意放置了幾把木椅,室內裝潢是西式風格。

「請隨意坐吧。」德村說道。

吉敷選了一把離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

「這房間可真不錯。」

這句話絕非恭維。爐里的火把地板照得一片橙黃,懸掛在天花板上的燈也灑下黃色的光芒。儘管家裡到處是窗戶,但因為玻璃上覆著一層雪,屋子還是有些昏暗。

「真是個好住處啊。」吉敷再次讚歎道。

旁邊的長椅上放著靠墊和一本正看到一半的書。吉敷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曾夢寐以求這樣一間房屋。那時的他經常會想,哪怕房子小,但只要能和妻子孩子一同生活,將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與通子一同生活的時候,她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不過她的要求有些古怪,總說家裡要是有個鋪著草坪的院子,院子中央再有間紅色的電話亭就好了。下雨的日子,就可以打著傘走到電話亭里去打電話。曾幾何時,吉敷多麼希望自己能和她過上那樣的生活啊。

「來杯咖啡嗎?」

說著,德村向廚房走去。沒有看到他妻子的身影。

「啊,不必客氣了。」說完之後,吉敷才意識到自己的說話聲音太小,於是又再次大聲說道,「不必了,我剛剛喝過。」

老人說著:「家裡只有咖啡了。」手上端著兩隻盛滿咖啡的琺琅杯走來,把其中一隻放到了吉敷身旁的小桌上。

「對,砂糖……」

德村剛坐下身,又立刻站了起來。

吉敷連忙阻止了他。「不,我喝黑咖啡就行了。」

「哦,是嗎?」

德村的雙眼透過銀框眼鏡鏡片納悶地盯著吉敷。從剛才的電話中吉敷已經知道,德村老人說話緩慢,而且話不多,但條理清晰,更重要的是他的語氣充滿誠意,絲毫沒有耀武揚威的意味。

吉敷本想再和他寒暄幾句,轉念一想,或許德村想趕緊結束這次對話。

「正如之前我在電話里跟您說的,我來是想問有關釧路廣里案的事……」吉敷啜飲了一口咖啡,說道。

德村點了點頭。

「當時我是國派律師。地方法院審理時,罪犯被判了死刑。」

吉敷很想告訴對方,當時作為證人出庭的那名刑警就是自己。話已到嘴邊,吉敷又覺得或許這樣說會讓德村心裡不快,沒準對方已經不記得自己了,於是又把話咽了回去。

「是的。為了調查那起案子里兩名被告的過去,德村先生您曾經去過一趟盛岡,對吧?」

「對,我去過。主犯當時高中畢業,弟弟共犯當時應該在念高一,兩個人都在盛岡。相關人員中似乎有一名女性也是盛岡出身。」

吉敷心中隱隱作痛,趕忙換了話題。

「我想問的是另外的事。當年老師您似乎曾去見過恩田案件的刑警,對吧?那位刑警在姬安署任職,姓友田。」

「你說友田啊。對,我見過他。我還見過被告恩田的兒子。」

「我想向您請教一下,您和友田見面時都談了些什麼?」

「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目前我正在追查恩田事件。」

「那你直接去問友田本人嘛。」德村不耐煩地說道。

「他已經過世了。」

「過世了?哦,這樣啊……」

德村的語調很平靜,至少聽起來是這樣。不過雖然臉上並沒有表現出震驚,卻摘下眼鏡,怔怔地發了一陣呆。看著對方的模樣,吉敷心中暗自揣測這些即將走到人生終點的人,心裡都有些怎樣的想法。

「以他的年紀,也差不多了……」

「而他手裡的一條線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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