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陌生的娼婦 第五節

「您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面對面坐在「酒鬼」角落的桌旁,恩田潤一突然滿臉不快地問道。他鼓著缺少血色的臉頰,剃鬚後留下的青色痕迹尤為顯眼。他的眼睛根本就沒看吉敷這邊,彷彿滿心的憤懣無處宣洩一般。

來時店裡已經沒有半個客人的身影。吉敷走進店內,任由潤一領到座位邊坐下,潤一的妻子在門外掛上「準備中」的牌子後走到櫃檯後面,或許在泡茶吧。

「你這個『為什麼』的問題提得有些奇怪啊,我是想把整件事弄清楚。他可是你的父親啊。」吉敷說道。

「那件事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並且定案了嗎?除此之外,您還想知道什麼?法庭早已將一切查得一清二楚了。」恩田的兒子一臉不耐煩地說道。

吉敷微微點了點頭。刑警跑來打聽四十年前的案子,案子早已定案,還是以警方所希望的形式。如果判的是無罪的話還能理解,但眼下判的是死刑。作為兒子,提出「事已至此,你還想知道什麼」的問題也在情理之中。父親被判死刑,再沒有比這更重的罪了。刑警還想怎樣,光是死刑還覺得不夠,還想再加以重罰,弄個磔刑 或鋸刑 什麼的?眼見如此,吉敷決定講出事情的原委。

「正如我剛才對你說的那樣,我想把事情徹底查清。這似乎不是警察通常會有的行為。我是出於個人意願想這麼做的,我對你父親的判決抱有懷疑態度。」

潤一的表情出現了明顯的變化。果然,吉敷早就盼著這一刻了。然而,事實並未像吉敷想的那樣。恩田潤一輕哼一聲,之後便將頭扭向一邊。

「那又怎麼樣?還不都一樣?」他長舒一口氣,惡狠狠地說道。

吉敷吃了一驚:「『還不都一樣?』這話什麼意思?」

「我問您,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剛才您說這並非通常的警方調查,那這到底算什麼?沒事兒找樂子嗎?」

潤一的態度越來越差。「並非通常的警方調查」,他似乎把這句話理解為背後並沒有警方的權力。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冰冷而帶刺。

「我並沒有找樂子的意思,可就算是又怎樣?追尋真相又有什麼不對?」吉敷說道。

「您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啊?簡直就是愚蠢。默不做聲不就行了嗎?究竟是誰希望你這麼做的?那件事早就結束了,不是嗎?」

「別人說你父親是殺人兇手,你也覺得無所謂嗎?」吉敷的語氣中混雜著幾分憤慨與疑問。

恩田之子聞言道:「我對此沒興趣,請您別再提這些毫無意義的事了。」

「毫無意義?你難道不覺得你父親是無辜的嗎?」

「這話是誰說的?莫非警方內部有這種看法?」吉敷覺得他這是在轉移話題,總是答非所問。

「這倒沒有。」吉敷答道。

「那是出現重新調查的可能了?」

「絲毫沒有。」

「那您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做對刑警先生您有什麼好處?」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再問你一遍,你不相信你父親是無辜的嗎?」

「我說,刑警先生……」

潤一的表情表露出心中的厭煩,他向前探出身子,說話的語氣感覺就像是在說教一樣。吉敷想起了主任峰脅的臉。

「無辜不無辜,真相不真相,這一切全都無關緊要,問題的關鍵在於有罪無罪。事到如今,再搞這些高中生一樣的討論都無濟於事了。我陪著父親打了四十年的官司,也學到了不少。知道法院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體制如何、相關法律知識也知道不少。那地方根本就不是追求事實真相、調查被告是否行兇的場所。而是一處創作最接近真實的故事的地方。我父親已經供認了。他一直堅持說是自己不對,殺了人,這話說了二十年。事到如今,再來說其實自己沒有殺過人,這樣子是肯定不行的。這種事,就連小孩都明白。」

吉敷啞然失語。恩田進行了預料之外的反擊。

「那你的意思是說,就這樣判他死刑,把他殺掉也無所謂了?」

「不是還要重審嗎?這就夠了。如果這是父親的選擇,就由他去吧,我絲毫不反對。既然提出了重審請求,不就不會被殺了嗎?」

「不,之前也曾有過在提出重審申請時被執行死刑的案例。」

「那就沒辦法了……這就叫命運。」恩田潤一信口說道。

吉敷說:「我在問你的看法。你既然陪著打了四十年官司,對案件的了解應該比我詳細。你不是還見過居住在盛岡的證人嗎?我問你,綜合這些情況,你自己是怎樣認為的?你覺得你父親到底有沒有殺過人?」

「必須回答不可嗎?」

恩田潤一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

「請你無論如何也要回答我。」

「你說這不是正式的調查,那麼,你現在的身份與普通平民無異。」

「我希望你能幫助我。」

「你見過我父親經營這家店時的那些客人嗎?」

「沒有。」

「怪不得。你去找他們問問好了,一個個地問,問問恩田幸吉,我父親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大伙兒都會告訴你,他是個信口開河的吹牛大王。他是個騙子、流氓,用錢時不知節制,沒有半點兒優點。大伙兒都說,我父親的話只能相信一半。常到店裡來的客人都是為聽他吹牛皮才跑到這裡來的。審判的時候他們都出過庭。」

吉敷默然不語。這種說法,他還是頭一次聽說。

「或許刑警先生你覺得是警方出面拜託,證人們才做了偽證,但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他們說的全都是實話。你見過伊達屋的人沒有?去見見好了,從那裡也可以聽到無數這類的證詞。他們會告訴你,我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騙子、死性不改的嫖客,隔不了三天就會去玩,為的當然是抱女人。他整天到處借錢,卻從來不還,而且是個找借口的天才,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刑警先生,或許你覺得我是在說謊,那就請你自己去調查一下吧。我說的全都是實情。」

「隔不了三天,他就會去伊達屋一次?」

「對,隔不了三天。」吉敷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

「我也見過你母親了。」他本打算說一說見面的地方和談話的內容,但恩田潤一卻打斷了他的話。

「我媽也上了我爸的當。我爸他本來娶了另外的女人,可後來又看上了我媽,便花言巧語誆騙對方的父母,把之前的老婆送回了娘家。之後又娶了我媽。可是他卻不讓她接觸店裡的賬務。他說要出去辦事、籌錢,其實都是去了伊達屋。我母親直到現在還蒙在鼓裡,真是夠可憐的。」

儘管表面不動聲色,吉敷的心中卻大受衝擊。他萬萬沒有想到,恩田的兒子居然會說出這些話。

這時,潤一的妻子端上了茶盤。她說了句「請用」,把茶碗放到吉敷的面前。她給人的感覺頗為樸素,讓人不禁心生好感。看樣子她似乎聽到了兩人之間的談話,吉敷心中萌生出一種向她求救的想法。

「太太,您對那件事是否也有耳聞呢?」

吉敷套起話來。她正準備轉身離開,聽到吉敷的話,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吉敷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見妻子邁步欲走,潤一出聲叫住了她。

「難得人家刑警先生大老遠跑來,你要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刑警先生這次來,不是什麼正式的調查,只是對這件事感興趣罷了,所以你也不必擔心什麼。」

潤一的語氣聽來非常不客氣。女子轉過臉,側臉對著吉敷,正面朝著丈夫,朗聲說道:「這位客人是不是誤會了呀?」

說罷,她又咯咯直笑。

「我認識這位客人。就是當年隻身一人解決了一中老師那起案件的人吧?大伙兒把那件事說得玄乎其玄,就跟電視劇似的。好像那個人是個天才,只有他才能發現無人留意的線索、解開案件之謎似的。」

聽著她用毫無邪氣的聲音進行的述說,吉敷吃了一驚。電視劇?玄乎其玄?天才?這些自己從沒想過的詞語,接連不斷地從對方口中迸出。迄今為止,吉敷從未聽人褒獎過自己的工作。她在說誰?是我嗎?到底是誰在吹噓自己?身邊那些人倒是整日說著剛才她所說的那種話。而自己身上,哪兒有成為電視劇主人公的地方?

「說來有些失禮,我先在旁邊聽著就笑個不停了,見他還皺起眉頭,臉上一副認真的模樣。我想努力忍住,但還是不行,我覺得實在好笑。雖然談論的話題非常嚴肅,但聊的內容卻像高中生。或許您確實很厲害,但這也太丟人了。我不行了。」

她一邊笑,一邊快步離去,消失在一扇通往其他房間的門後。

吉敷稍稍愣了愣神,之後便苦笑起來。自己說的話聽起來像個高中生?或許她說得沒錯。自己的確是個天真地相信正義遲早會得到伸張的白痴。

自己見過恩田幸吉,不管外邊的人怎麼說,吉敷已經認定他是因莫須有的罪行被判了刑,如今正面臨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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