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恩田事件 第九節

翌日清晨,吉敷到達盛岡車站。天氣不錯,剛走出站,就看到被朝陽照得分外明亮的站前廣場。在車上睡得不算好,加上連日奔波繁忙,疲勞感籠罩吉敷周身。昨天也是從早忙到晚,又趕了一夜路,體力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

吉敷把旅行包放進投幣式寄物櫃,走進站前廣場。沐浴在晨曦之中,頭腦漸漸蘇醒,感覺稍稍有了點力氣。沿著站前路直走,朝開運橋而去。雖然已感覺有些餓,但因為已決定要到白樺捨去吃清晨套餐,所以吉敷並沒有先去別處吃一頓的打算。另外,可以一邊吃早餐,一邊向白樺舍的老闆廣瀨憲子打聽據井律師的情況,以及他的事務所的地址。

鋼筋架起的開運橋出現在眼前,吉敷右拐,走下平緩的坡道。接著進入一條向右彎折的小巷,小巷會引導吉敷走近矗立於河畔的白樺舍——應該沒有記錯路吧。

出了小巷的吉敷卻呆站在了原地——眼前是一片用木樁和鐵絲網圍成的空地。雖然還保留著一小塊草地,但絕大部分已化為泥地。咖啡屋,還有那一排纖細高挑、並排立於河畔之上的白樺都已全部消失。空地狹窄得讓人感到意外,不遠處就是北上川。

白樺舍已不復存在。腹部緊貼著纏在木樁上的黑色鐵絲網,吉敷呆站了許久。儘管陽光帶來了絲絲暖意,但河風一吹來,還是會讓人感到寒氣逼人。呆站了一陣後,笑意漸漸浮現,吉敷再次切身體會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和通子時常光顧這裡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若以現在的心緒回首往事,會覺得當時的自己像個小學生,稚氣未脫,從而感覺流逝掉的歲月比實際要長。

白樺舍的消失並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身邊的環境發生了改變,自己也上了年紀。後來的自己和通子開始過起各自的生活,孤家寡人的日子都持續很久了,卻偏偏認為這家咖啡屋會永遠存在下去,這種想法實在有些愚蠢。自己似乎都把這家店和憲子當成北上川的一部分了。

吉敷沿著鐵絲網外圍信步向河畔走去,奇妙的不協調感始終揮之不去。眼前的空地讓人感覺非常狹窄,那家店有這麼窄嗎?之前每次走進店裡,兩人都會直接走到窗邊,感覺那段路很長。左側有個吧台,憲子總會站在吧台後邊,一看到兩人進店,就露出迷人的微笑。自己會抬手和她打個招呼,而走在前面的通子也會沖她微笑示意。

如今空地上連個告示牌都沒有,無法獲取到任何情報。是要在這裡重建一家新的白樺舍昵,還是已經搬到別處去了?再或者,是她已不再開店了?這一切全都無從知曉。沒有廣瀨憲子的消息,換作在東京,肯定會留下搬遷通知和新店指引之類的信息。如今自己在這裡連個熟人都沒有,想找人問問都不行。

總覺得一下子變得沒精打采起來,究其原因,吉敷覺得是寂寥所致。這樣一來,盛岡這個城市便和自己沒有半點關係了。當年與通子一起到這裡來時,稍稍能與自己親近交談的人,就只有通子的父親和白樺舍的憲子。其他說過話的,大概只有市場里賣菜的老闆娘和快餐店裡的掌柜了,而且只是一般的客套話,從來沒有親切地交談過。

其實仔細想想,與通子父親之間的談話也算不上親密。他那人給人的印象似乎很排外,吉敷至今仍搞不清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第一次和他見面是在澀谷的外科醫院裡,當時吉敷是去探望因交通事故而受傷住院的通子,一進門就看到她父親在病房裡,板著臉,看上去就像偏執而倔犟的魔鬼。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笑過一次,更沒對吉敷說過一句話。連吉敷和他打招呼他都不理,搞得吉敷很尷尬。

婚禮當天也是如此。讓吉敷來說,他就是警員中常有的撲克臉。不過與通子結為夫妻、結伴返鄉時,他倒不像以前那樣總板著臉了,偶爾也會在吃飯的時候和吉敷聊上兩句,但也僅止於此,而且飯後馬上就回自己房裡去了。僅有的幾次飯後一起喝酒,吉敷總會感覺有些怪。剛才還緊繃著的臉,突然間笑逐顏開,擠出滿臉的皺紋;緊接著下一秒,他的臉又再次拉得老長。就這樣不斷反覆,從來沒有放鬆的感覺。在通子和自己離婚時,吉敷感覺他好像長舒了一口氣。

有時吉敷會去想他為什麼會這樣?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或許因為通子在場。吉敷認為,或許所有的岳父在面對女兒和女婿時,都會自然而然地變成那副樣子。但即便如此,他的態度還是有些不自然。通子曾解釋說,因為父親以前曾是村裡的村長,當時的習慣難以改掉,但吉敷認為這樣的說法讓人難以信服。原因是他在面對鄉親鄰里時並不那樣,可能是因為通子很少回家吧,所以他才會那麼緊張。

總而言之,自己和前岳父之前的關係並不怎麼融洽,因此可以說,在這個鎮上吉敷就只有廣瀨憲子這一個熟人。而且通子的父親已經過世,記得是昭和五十七年(一九八二年)的事。當時吉敷和通子已經離婚,因此一直不知道此事,直到平成二年,重新聯繫上通子以後,才通過電話得知了此事。現在,連廣瀨憲子也消失了,吉敷覺得自己與通子的牽絆已被徹底斬斷,不禁感到惆悵寂寥。

順原路返回,走上大路,越過開運橋,感受著北上川反射的旭日晨光。恩田幸吉當年殺雞的地方在何處?大概是在更靠近上游的地方吧。走在開運橋上時,吉敷突然想到恩田家開的店裡去看看,還想和恩田的兒子兒媳談談。恩田之妻繁子發的傳單此刻就在吉敷手裡,上邊寫有那家店的大概地址,不過沒寫番地,估計找起來要花上一段時間,還是先找處地方填飽肚子吧。

走下大橋,又往前走了一陣,吉敷發現了一家位於二樓的咖啡館,廣告櫥窗伸到街邊,畫著三明治和意式拉麵。看時間應該已經開始營業,於是吉敷走上通往這家店的樓梯。

皮鞋踩在樓梯上發出咚咚的響聲,推開樓梯盡頭的玻璃門走進去,店裡鋪的亞麻油氈馬上將腳步聲完全吸去,聽不到半點聲響。店裡看不見半個客人,吉敷穿過左右並排放置的桌子,向窗邊走去,最終在一張桌旁坐下。窗外就是堵塞擁擠的大路,這座小鎮,如今也已變得喧鬧嘈雜。

吉敷點了份早餐套餐,順口問了問點餐的小姑娘這附所是否有家據井律師事務所。小姑娘歪著頭想了一陣,之後說了句「請稍等」,快步回到在吧台後面洗東西的男子身邊。如此之快就能查明地址,這多少讓吉敷感到有些意外。

那兩個人交談了一陣,之後小姑娘回到吉敷身旁,說就在沿店外的馬路往前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吉敷又問是否知道電話,小姑娘說可以把電話簿拿來。吉敷說了句『不必,我自己來』,隨後站起身走到綠色的公用電話前。如果連這種事也要他人代勞,會感覺自己像個老年人。

沒費多少力氣,吉敷便找到了據井法律事務所的電話。這也是小都市的一大好處。街鎮雖小,但規劃得整齊有序,而且據井法律事務所只有一家。

吉敷插入電話卡,快速按下按鍵。接電話的是名女子。吉敷問據井律師在嗎,對方回答說老師十一點來。吉敷又說可能的話今天想和他見個面,詢問據井律師今天有什麼安排,對方回答說下午老師要去法庭,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的這一個小時應該有空。於是吉敷說自己十一點過去。對方詢問吉敷的姓名,還有大致是怎樣的委託。吉敷如實回答說想就恩田幸吉一案請教據井,對方聽罷問吉敷是不是記者。無奈之下,吉敷只得壓低嗓門,用店裡的人無法聽到的聲音說自己是警察。對方似乎嚇了一跳,連忙回了句:「啊,好的。」

回到座位上,吉敷思考起來。警察一般很少會去律師事務所,對那個接電話的女孩子來說,很可能是她就職後第一次接到警察打來的電話。如果是想看公審報告,刑警應該會去檢察廳,因此,據井律師肯定會想當然認為,自己是在看過報告之後來找他見面的。如此一來,對方必定會認為事態嚴重,甚至有可能懷疑吉敷此行的目的。在據井看來,別說重審了,這件案子根本就不是什麼冤案。而實際上,走在盛岡街頭的吉敷,已有些淡忘自己此次造訪的最初目的了。坐在咖啡館,通子的事一齊湧上心頭,儘管以前兩人從未一起來過這家店。對通子的追憶總是從「夕鶴九號案件」開始。一開始回憶,腦海里便會響起電話鈴聲。昭和五十九年的臘月,闊別了五年之久的通子的聲音突然傳人吉敷耳中。

「竹史,是我。聽出來了嗎?」

那聲音吉敷這輩子都忘不了。他全身驟然緊張。對方的聲音聽起來高亢而年輕,卻感覺有些走投無路。

吉敷說很想和她見一面,通子卻說她只想聽聽他的聲音,之後又說了句「別來找我」後,便掛斷了電話。吉敷立刻飛奔出櫻田門,一路奔去上野車站。透過緩緩駛離站台的列車車窗,吉敷瞥見了通子的身影。

這就是那場痛苦案件的開端。看到發現疑似通子屍體的報道,吉敷跳上那趟夜行列車,在車裡迎來了新年。最終解決釧路廣里的那件案子,已經是年後的昭和六十年一月了。雖然感覺身體累得跟散架了似的,心裡卻很愉快。當時自己還年輕,骨折也好、疲勞也罷,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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