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恩田事件 第四節

「你和你妻子的婚姻狀況如何?」吉敷問道。

「婚姻狀況?」

恩田的表情有些訝異。這也難怪。

「恩田先生,你和繁子女士都是第一次結婚嗎?也就是說,繁子女士是你的第一任妻子嗎?」

恩田明白了吉敷的問題,他沉默了一會兒,用稍顯沉重的語調說道:「我年輕的時候作風有些問題,女人方面比較亂。」

吉敷也跟著沉默下來,等待對方的答案。

「繁子是我的第三個老婆。」

吉敷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昭和二三十年代,這種事時常發生。比如發生在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經過重審,在被告死後證明是冤案的「德島事件」,就是其中較為有名的案例。在這件案子里,蒙受殺害丈夫的不白之冤的電器商夫人,就是被害者的第三任太太。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世人心中普遍存在一種扭曲的正義感,認為這種三次改嫁的女人,即便下手謀害親夫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此外,她當時出於自己的意願沒有入籍夫家,而未入籍這件事後來竟被世人認定為殺人動機。人們相信,都是因丈夫不願讓她入籍,以致她心生怨恨,才下手行兇的。

蒙冤之人大都犯有前科。就恩田幸吉而言,假設他是蒙冤的,男女方面不檢點就是人們不信任他的原因了。昭和三十三年還處在道德觀虛高、批判運動鬧得沸沸揚揚的時代,恩田這種多次娶妻的行為必定會被視為作風不良,只要有機會,很容易成為道德批判的對象。在那個時代,警察隊伍中還有人不顧正義、法理,認為世間還有那麼多人在受苦、忍耐,這種貪圖享樂的人,就算讓他擔個殺人罪也沒什麼大問題的心態。

說得遠一些,當年「帝銀事件」 里的平澤就是如此。此人是個容貌不輸演員的美男子,可在女人方面,除了妻子之外,包養的情婦甚至排到了二三號。說得近一些,昭和末年發生的「洛杉磯疑惑」 中也有讓人起疑的要素。吉敷暗忖,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再一細想,恩田的鼻子很高,臉部輪廓柔和,估計當年也算是個英俊瀟洒的美男子。

吉敷反過來回想了一下恩田繁子的相貌。儘管如今她戴著黑框眼鏡,身體瘦弱單薄,瘦小得可說得上貧弱,已經完全看不出當年的樣子,卻總給人一種年輕時應該很漂亮的感覺。或許當時她的相貌也觸發了峰脅的一些嫉妒與憤怒。當年他正處在血氣方剛的年紀,恩田事件發生時,他估計還是單身。

「繁子是我經過了戀愛,心甘情願娶回來的老婆。然而,我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卻連三年都不到。之後我們倆被分在鐵窗內外,一下子就是四十年之久。她就像是為了吃苦才和我走到一起似的。」恩田淡淡地說道。

許多嫌疑人都會被自己說出的話打動。就算原本沒有這樣的想法,心中的悲哀還是會被自己說出的感傷之辭誘發,最後泣不成聲。在之前與嫌疑人無數次的交談中,吉敷已經多次體驗過這種狀況。因此談話剛開始偏向這方面,他便會立刻警惕起來。然而恩田絲毫沒有這種跡象。

「峰脅的審訊很嚴酷吧?」吉敷隨口問了一句心中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或許恩田的回答會與他妻子說的有所不同。

「這個嘛,那傢伙完全可以說不是人。我至今都忘不了,甚至有時還會夢見。大家都是人,虧他竟能下得了那樣的毒手,我真是難以置信。寒冬十二月二十八號的夜裡,都快到大年夜了,他頭戴鴨舌帽、腳蹬大皮靴衝進家裡來。其他的刑警都脫了鞋,就他一個一直穿著鞋。當然了,這事我也是後來聽妻子說的。當時我早就慌了神,根本沒注意這些事。

「進屋後他一下就把我身上的褲子脫了,連吼帶叫地問恩田幸吉在不在。之後又一屁股坐在我和我老婆蓋的被子上,用手電筒照我的臉,吼著問我是不是恩田幸吉。我點頭說我就是,他說有話要問我,讓我跟他到警局去一趟。我問是不是現在去,他說馬上。當時我還以為是強盜來了,嚇得不知所措,我老婆也嚇得渾身直哆嗦。這就是峰脅的所作所為。看他那副囂張跋扈的樣子,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以為他要麼和我同歲,要麼比我年長。後來才聽說當時他不過是個剛剛二十齣頭的毛頭小子,我差點兒氣死。當時他那副樣子看起來根本不像二十歲。我想,他不過是在我面前虛張聲勢、亂擺威風罷了。

「後來和他一起進屋的刑警打開燈,把家裡翻了個底朝天。我那件長外套,還有我扔到洗衣籃里的襯衫和內衣褲,不知為何,就連我老婆的衣服和內衣褲也翻出來了,最後連同家中的菜刀和裝滿剩飯剩菜等垃圾的垃圾袋也一股腦兒地全讓他們拿走了。可是,他們根本就沒出示過搜查令或逮捕令之類的。或許是為了嚇唬我們,峰脅動不動就把手槍和手銬之類的東西從衣兜里掏出來。那玩意兒在燈光下閃著黑光,讓人感覺說不出的恐怖。

「峰脅當時還用力撕扯著要脫下我的睡衣,我連忙說我自己來。穿好衣服,他們又把我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之後才給我銬上手銬。那一瞬間真的很沒面子,我老婆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也不回答。我只能對老婆說肯定是有什麼搞錯了,我去去就回。接著峰脅就催促著我出了家門。沒想到,和繁子的這一別,竟然就是四十年。

「那天夜裡很冷,屋外大雪紛飛。我出門沒多久就感到脖頸僵硬,腳尖被凍傷了,當時我心裡真的很難過。三名刑警走在最前面,然後是我,峰脅跟在最後。他們把我的外套拿走了,天寒地凍的,我連圍巾都沒圍,只是穿著在店裡工作時常穿的和服,外邊套著一件薄上衣。我們穿過小巷,看到街邊停著一輛警用小卡。身後的兩名刑警上前坐進車裡,然後是我,峰脅最後一個上車。

「我坐在鋪著草席的貨架位上,手上戴著手銬,渾身哆嗦。貨架位正對窗口,寒風直吹,冷得不行。我本來就發著燒,就是在那時候開始加重,最終轉為惡寒的。峰脅那時的表情就像惡魔,他惡狠狠地瞪著我,扯著嗓子威脅我不讓我亂動,不然兜里的手槍可不長眼睛。

「我心裡忐忑不安,不知道他們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加上發燒讓我渾身發冷,六神無主,大腦完全無法思考。車子開了很久,最終把我帶到了山裡的姬安岳警署。峰脅從懷裡掏出手槍,用槍口抵著我走進警局玄關。又走過一條昏暗的走廊,一名刑警嘩啦啦地打開一扇玻璃門,裡邊是一間黑漆漆的寬敞房間。地板一半是泥地,一半鋪著地板。我還納悶,這屋子是幹什麼用的。鋪著地板的那半邊點著圓型炭爐,上邊放著茶壺,旁邊有幾個破舊的桌椅。但露出泥地的那半邊卻冷得幾乎和屋外沒什麼區別。一進屋,年長一些的刑警就說今晚當班的警察想得周到,還熱了些酒。

「我被他們推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峰脅和兩名刑警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上來就問我十二月九日那天都幹了些什麼。冷不丁被他們一問,我自己也有些糊塗,於是反問了一句:『十二月九日?』腦子裡迷迷糊糊地想,自己那天應該也和往常一樣,一整天都在店裡吧。聽我這麼一問,峰脅大吼起來:『你這渾蛋,給我清醒點兒!少裝蒜了!九號,問你九號!星期二!』

「被他這麼一吼,我突然什麼也回想不起來了,喃喃說著好想是在家待了一整天。他和其他幾名刑警齊聲大吼了句:『什麼?!』然後猛地站起身,沖我撲了過來。峰脅一邊高聲叫嚷著:『你這渾蛋,少他媽的小看人,把老子當成什麼人了!』一邊揪住我的頭髮,前後猛搖。其他幾名刑警有的掐住我的脖子,有的用拳頭打我,有的抓住我的胳膊。

「即便進了屋,峰脅也一直沒有脫帽。他叫嚷著:『很好,你竟然抵死不認,算你有種。我給你看看證據,看你還說不說。之前你欠了五十萬,最近幾天你竟然把欠下的債全都還清了,這些事我們早查得一清二楚了。』接著又說,『那筆錢是從哪兒、用什麼方法籌到的?有本事你現在就把事情講清楚!』

「如此一來,我終於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了,原來他們是因為這個而懷疑上我的。但我不想把我老婆也牽扯進來,一旦說錯話,我老婆就會遭到懷疑。而且當時我還沒向她仔細詢問過這件事,許多年後,我才得知當年她和那個男人的約定,從中拿到了多少錢。不過那時我知道有那個男人的存在,也知道對方的姓名,只是不想說出來。要是在那種狀況下把我老婆的事說出來,真不知他們會對她做出什麼舉動來。無論如何我都要保護好我老婆。這是我的責任。所以當時我對他們說:『我不清楚。』

「聽到我這麼說,三個人又齊聲叫了句:『什麼?!』接著衝上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我被打得從椅子上摔了下去,他們又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摁回到椅子上,接著說:『膽子不小嘛。』峰脅大吼著:『你別囂張!』讓我站起來,說要搜我的身。他給我解開手銬,命令我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掉。我當時心裡十分不安,心想天氣這麼冷,讓我脫光衣服的話,他們應該會另外找件衣服來給我穿吧。看我脫得動作很慢,峰脅一拳打在我頭上,讓我動作快點兒。我急忙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