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恩田事件 第一節

懷著抑鬱的心情,吉敷獨自一人在東京看守所的會面室里等待著恩田幸吉。儘管這種心情近似憤怒,但吉敷本人卻並不覺得自己是在生氣。他已經坐在堅硬的破椅子上等了很久,不過此刻的心情與此並無半點關係。

或許是為自己最終還是到這裡來了而生氣吧。自己總是這樣,不管過多少年也長不大,因此產生的怒氣可謂刻骨銘心。事情還不僅止於此。怒氣不過是感情的一部分,絕大部分還是身為警察,面對冤假錯案時那無以宣洩的愁緒。

此刻,自己心中的那份正義感失去了依靠,開始不停空轉。吉敷清楚地感受到了這一點。這是一種絕望。自己究竟為什麼這麼做?為了誰這麼做?這麼做只會給同事增添麻煩,甚至讓他們深陷於不幸之中。可自己又不能坐視不管。這分明是一種不稱職。

自己接下來準備做的事,絕非是一名警察該做的。將一件已經定案的案子推翻,這種行為是警察的禁條。不管最終得到的結論如何,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決定結果的是法院,不是自己。在前方等待著的只有無盡的責難。至少同事中是不會有人為此感到欣喜的。這是一種應當立刻停止的愚蠢行為,沒有絲毫意義。這樣的想法存在於吉敷的內心最深處,令他感到焦躁不安。遠處彷彿有人在輕聲低語,告訴吉敷現在還來得及,叫他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回櫻田門去。

然而,吉敷的身子卻不聽話,依舊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忍受著冷汗直流的焦躁感覺。吉敷自己很清楚,這不是單純的正義感,這是怠惰。自己是個懶漢,丟開工作跑到這裡,為的不是解救恩田。只因為偶然和他的妻子相遇,對他的事稍稍有些不安,便想親自見見被告,直接與他談談,確認一下他是否有罪。僅此而已。只要確定那傢伙是個殺人犯,自己就能安心地回去工作了。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目的。

「犯人帶來了。」

耳邊響起一個年輕警官的聲音,說完對方站到了一旁。

吉敷振作了一下精神,抬起頭來等著。

一位身形消瘦的老人一邊向吉敷點頭致意,一邊走進屋裡。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對方那一頭蓬亂不堪的焦枯灰發。白髮散布其中,就像一堆灰色的雜草。遍布褶皺的臉上布滿老人斑,毫無活力可言,看上去如同一個半死之人。

吉敷吃了一驚,腦中瞬間一片空白,他從未想過恩田幸吉竟然是這樣一位老人。不過轉念一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恩田生於大正十五年,今年七十一了。看到如此年邁的被告,會直觀地感受到日本審判之漫長的殘酷。恩田事件算是尤為突出的一例了。

恩田的眼睛很小,像深埋在眼瞼周圍的皺褶中似的。儘管身上的衣服還算乾淨,但整個人卻給人一種污穢不堪的感覺。遭到長期關押的人身上大概都會沾染上無論怎麼洗都洗不幹凈的污垢,這一點在恩田身上的表現非常明顯。

「請坐。」

吉敷示意對方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面對的是這樣一位老者,還帶著一副可憐相,吉敷不禁收起平時面對被告時的慣用臉孔,措辭也友善了不少。在看守所里,犯人是可以穿私服的。因為他們目前還不是真正的囚犯,可以自由地用錢,只要想,完全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這一點與監獄的規章不同。然而,眼前的恩田卻穿了件鬆鬆垮垮、睡袍似的襯衫,外邊披著一件皺巴巴、髒兮兮的羊毛衫,下身則是條兩側帶有白線的絳紫色運動褲。全身上下都髒兮兮的,褲子兩側的白線上布滿斑斑點點的黑漬,和躺在上野和新宿地鐵站里的流浪漢沒有絲毫差別,沒準換上獄服的話,還會強一些。

恩田步履蹣跚地走過來,先用手抓住椅背,之後頗費了一番力氣才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身體還好吧?」

這句話脫口而出,吉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問起這個。

「很糟。」恩田立刻回應道,「不光有糖尿病,十二指腸也有些問題。這兩天連腿腳也不怎麼靈便,走路都困難。」

長年待在看守所里的人大都會因為運動不足而患上各種各樣的疾病,尤其表現在腿上。按規定,每日是有一定運動時間的,但多數收監者拒絕出去運動,喜歡終日獨自一人坐在牢房裡。尤其是高齡犯人,會比在社會上自由生活的老人更早就無法行走。

「不是這裡痛,就是那裡疼,眼睛也不大好使。」

吉敷沉默不語,靜靜地聽著恩田講述。儘管心裡很想對他說句「加油」,但目前自己的立場不允許他這麼做。

「閣下是刑警?」恩田用低沉嘶啞的聲音問道。

「是的。」吉敷回應道。

「我還以為是檢察官呢。」恩田囁嚅著說道,「那……您找我這個已經被判處死刑的囚犯有什麼事昵?」

「我見過您太太了。」吉敷開門見山地說道,說完偷窺了一下恩田的表情。然而聽到對方提起自己妻子的恩田,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當時她獨自一人在日比谷公園裡發表演說。在那之前,她還在咖啡館裡和搜查一課的峰脅主任發生過口角。」

恩田緩緩點頭,雙眸變得濕潤。不過他原本就這副模樣。他依舊沒有接下話茬。

「之後,我和您太太稍稍聊了兩句,她跟我講了有關這件案子的事。我因此萌生想和您當面聊聊的想法。就像現在這樣。」

「為什麼?」恩田立刻問道。看他那樣子,彷彿覺得眼前的刑警是個多管閑事的麻煩人。吉敷碰了一鼻子灰,心想看來這位老人心中隱隱藏著一絲怒氣呢。

「刑警先生,您想和我這個已被判處死刑的人聊什麼事兒呢?事到如今,您到這兒來是想問些什麼呢?調查期早已結束,四十年前就已然結束了,還有什麼好問的?」

被對方這樣一問,吉敷也只能沉默不語。對方說得一點兒沒錯。事到如今再去詢問案情,只是徒勞,無濟於事。這是自找麻煩,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吉敷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之前沒對案情做過整理,純粹只是來隨口問問,想確認一下恩田是否是罪犯。再說得具體些,其實只是想親自確認對方就是罪犯。吉敷並不想把整件案子推倒重來,他認為這種事情只要看看對方的眼睛就能做出判斷。沒想到事實並非如此。看著眼前這位老者的眼睛,吉敷卻依舊感到茫然。什麼感覺都沒有。他覺得很不可思議,之前積累下來的經驗,此時竟然完全派不上半點用場。

該怎麼辦才好?問還是不問?吉敷稍稍猶豫了一陣,如果不問,這樣那樣地打圓場,解釋自己來此的原因也挺麻煩。於是,沉默了一陣之後,他開口說道:「河合民夫一家三口,是你殺的吧?」

恩田聞言耷拉著腦袋冷笑不止,這樣的動作令吉敷不解。這時,正笑著的老人突然咳嗽起來。

對方的咳嗽持續了好一陣子。尷尬的吉敷突然感到一種無力。那是一種在面對嫌犯時從未體驗過的、近似於全身虛脫的感覺。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感覺,吉敷自己也不甚了解。他覺得老人與自己之間似乎隔了一堵厚厚的牆——那是一面構築長達四十年之久,名為「時間」的牆。而且沒那麼簡單就能消除。「恩田事件」一審的時候,自己還不過是個孩子,吉敷憑直覺認定對方似乎是在嗤笑這一點。

「都這時候了,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四十年里,我一直不停地說這件事。颳風也好,下雨也罷,每天不停地說。判決書上不是寫得很清楚嗎?還有什麼好問的?」老者抬起頭說道,聲音中還殘留著咳嗽之後的痛苦喘息。

「是不是你乾的?」吉敷再次問道。既然開口了,就一定要問出個最終結果來。

「是不是又能怎樣?你會相信我說的話嗎?你只是一名刑警,知道了又能如何?」

「是不是你乾的?」吉敷不放棄地追問。

恩田猛地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吉敷的臉,之前的笑容已消失無蹤。

「怎麼可能是我乾的?!」

恩田的聲音中包含著憤怒。吉敷一眼就看到,他那周圍布滿皺紋的眼眶裡已淚水盈盈。因為碌碌無為、無端丟掉了四十年時光而產生的憤怒,使他的肩膀和下顎顫抖不止。

「不是你乾的啊……」

吉敷毫無意義地重複著對方的話,沉思著。彷彿被對方的聲音和氣勢所壓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恩田的反應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都與吉敷的預想不同,正因如此,吉敷才會感到難以應對。

「你要是真想聽,我就說給你聽好了。不過說了也沒有任何意義,那件事我已經說了無數次了,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九日,我一下午都在北上川河畔。雖然中途稍微離開了一兩分鐘,但都在距離不遠的地方,可以說,我一直待在那裡。」

「你的意思是,你有不在場證明……」

「嗯,沒錯。我有不在場證明。」

「有人能替你證明這一點嗎?」

老人哼了一聲。

「如果能有人能證明的話,我也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