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遊之病 第十七節

收到信之後的一段時間,通子變得對電話極其神經過敏。通子家住的房子頗有過去名門大戶的感覺,飯廳旁有一間兩疊大小的房間,一直作為電話間。以前,有錢人都喜歡在家裡分出一間房來放置電話,通子家在當地也可算是名門望族,因此就沿襲了這種電話作為奢侈品時代殘留下來的遺風。老式電話是手搖式的,到通子出生時換成了轉盤式,大多是黑色的,看上去很沉,給人一種古董的感覺。

由於卧室和客廳都離這間屋子比較遠,因此每次都是電話響了很多次,才有人接起。通子記得親戚們曾經為這事抱怨過很多次。沒想到這一不便如今對通子來說反倒成了件好事,她可以一聽到電話鈴響就飛奔過去,搶在父親前頭接起來。

每次電話鈴響起,通子都會面無血色地從房間里飛奔而出,久而久之,父親漸漸露出狐疑的神色。

「幹什麼呀?看你急成這副樣子。」父親終於開口問道。

「沒什麼,我就是喜歡接電話。」

聽到通子的回答,父親哼了一聲。

然而次郎卻一直沒有打來電話。通子不知多少次衝過去搶接電話,但每次都不是次郎。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一封信寄到了通子手裡。這次的信里同樣夾著一幅畫,不同的是,這次是幅風景畫。筆觸也不像上次那樣輕描淡寫,而是用鉛筆把整張紙都塗抹得黑糊糊的,給人一種髒兮兮的感覺。通子並不是喜歡這幅畫,相較而言,還是之前那張女學生的好看一些。

不管怎麼說,次郎的才能再次讓通子感到震驚,或許這也是受了磯田的影響吧。看到磯田寫詩,次郎便想起了畫畫,沒準他們兩人正是因為對藝術的共同興趣才成為好朋友的。不過通子心頭的恐懼卻仍未散去,她實在搞不懂,次郎這樣做的目的究竟為何?此外,對方動不動就寫信來這一點讓通子感到極為不快。這下不光電話,連玄關處的信箱也要隨時關注了。

信里全是些吹捧通子的話,令人恐懼的是,次郎這次張口閉口都是想見通子,電話的事倒是隻字未提,這讓通子有些困惑。其實通子一直很想和他聊聊,當然並非出於主觀意願,而是有一些實質性的理由。通子想當面拜託他不要打電話到家裡來,僅憑書信來往還能設法瞞過父親的眼睛,電話卻會讓通子緊張無比。但是通子卻沒辦法和他取得聯繫。次郎的家,是一個充滿對通子的怨恨的巢窟。別說打去電話或上門拜訪了,就連想像通子都覺得困難。

看完來信,通子急急忙忙衝進浴室,對著鏡子照了起來。不知為何,每次收到男生寫來的信通子都會想照鏡子。通子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感覺似乎又增添了幾分成熟的風韻。那時通子十四歲,再過不久就要過十五歲的生日了。公正地說,她的相貌正變得越來越漂亮。不,通子當時就覺得自己很漂亮了,看起來完全不像鄉下出身的女孩。完全可以用「女大十八變」來形容,女孩子十歲到十四歲這段時期的變化尤其顯著——至少通子是這樣的。十四的通子皮膚光滑白皙,已儼然是一個美女了。

鏡子里的容顏給通子帶來一種自負心理,並緩和了她的心緒。她因自己的美貌而感到自信,進而想改變在學校里表現出的孤僻、冷漠的樣子,覺得自己的臉蛋與那樣的態度不協調。小時候通子就覺得自己會越長越漂亮,只是並不確信,心裡還有一些不安。看到現在的模樣,通子終於放心了,如今的相貌比當初設想的還要漂亮。正因如此,才會有男孩給自己寫信。而遇到這種事,自然要表現得更加高傲才行。人們不是常說,高傲的姿態會令女人更加美麗嗎?

通子像往常那樣退後一步、踮起腳尖,往上拽了拽裙子,看著自己的雙腿。那時通子已經在街上的內衣店裡找到了成年女子穿的那種貼身內褲,買了幾條,五百日元一條的價格,對當時的通子來說已經算不菲了。

整體效果還不錯,只是遠遠望去,某些部分讓通子感到泄氣。那就是稍微呈現出O形的雙腿——膝蓋發黑、大腿過瘦。儘管臉蛋已變成了大人的樣子,雙腿卻與念小學時沒有任何差別,絲毫沒有成熟起來。

通子堅信,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還沒來月經引起的。這件事讓她困擾不已,幾乎夜不能寐。班上的女生中估計只剩自己一個人還沒來月經了,通子早已了解了充分的知識,並早已忍受著羞恥備齊了各種生理用品,等待著它的到來。母親已不在人世,這些事只能靠她自己。一年之前就已備好生理用品,可惜月經還是遲遲不來,通子甚至有些擔心是否會壞掉。如果有個女性長輩在身邊,情況肯定會大為不同。這種時候,父親這種角色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為什麼還沒來?這種差異帶來的不安使通子不想與班上的其他女生交往。事實上,通子那孤僻的性格、優異的成績,以及整日死啃書本、神經兮兮的感覺,也使得班上的女生不想與她接近。

之後,次郎的來信紛至沓來,每兩封信里至少有一封夾有他的親筆畫。次郎還在信里自誇自己的美術成績很棒,說美術課上,老師經常拿他的畫做範本,向其他同學講解說明。

每次收到信,通子都會先戰戰兢兢地看完,然後跑進浴室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的雙腿,再回到房間繼續學習。想逃避對藤倉一家人的恐懼,除了學習別無他途。每次恐懼湧上心頭,通子都會用學習來壓制。對通子而言,這是面對恐懼的條件反射行為,也成為敦促學習的動力。有一點不可思議的是,一旦通子覺得鏡中的自己又變美了的時候,不知何故,學習上就沒有半點進展;而大失所望時,學習上反而突飛猛進。

過了一段平靜日子後,通子一直懼怕不已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次郎終於指定了具體的時間地點,想要見通子一面。至於原因,他在信里說是因為通子總不回信,他有些話想和通子當面談談。信里還說他不想打電話到通子家,還是面談比較好。次郎也意識到最好不要打電話來了,這讓通子稍感放心。既然如此,就不能避而不見了。其實通子並不是不想給他回信,寫倒是可以寫,就是沒法兒寄。

次郎指定的見面地點是城址公園,那地方雖然還沒到黑森神社的程度,但也是一處被普遍視為成年人幽會好去處的場所。而且那裡離學校很近,通子不太想去。此外,還聽說那裡時常有不良少年聚集,年輕情侶有著被他們纏上的危險。

然而在當時的盛岡,別說初中生,連高中生進出咖啡廳都是遭到嚴禁的。進出餐廳都要有父兄家長的陪伴,而電影院、咖啡館等娛樂場所,即便有家長陪同,也是禁止人內的。單獨二人連想都不要想。沒辦法,既然如此,剩下的只有河邊、神社和公園這幾處地方了。

這封信通子必須做出回應,可是只要回應,就必要會發展成約會。當真要去赴約嗎?通子身邊連個商量的對象都沒有。不過就算有朋友,估計通子也不會把這件事說出來。

儘管有些猶豫,但到了指定的那天傍晚,通子還是出門赴約了。她要去告訴次郎,叫他不要往家裡打電話。

次郎坐在石牆邊松樹下一處可以俯瞰全鎮的長椅上,穿著高中制服,頭戴與制服配套的帽子。通子一走進城址公園,離得老遠就一眼認出了他。通子的心怦怦狂跳,但這並非是因欣喜所致。

通子心想,或許這就是次郎與磯田不同的地方吧。換作磯田,或許會換上便服,想盡辦法把自己打扮得帥氣一些。通子環視周圍,似乎沒有看到不良少年的身影。

「喲,好久不見了啊。」

看到通子,次郎一臉歡快地說道。看到對方臉上的笑容,通子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

「坐吧。」

說著次郎用手指了指一旁的長椅。他說話的腔調與磯田有幾分相似,或許是相互影響吧,不過這算不上什麼大事。通子點了下頭作為回應,便在長椅上坐了下來。石椅的冰涼感覺,通子至今仍記憶猶新。

通子感覺到次郎一直在盯著自己看,便扭頭回看了一眼,之後立刻把目光轉向前方。透過小樹枝的縫隙,可以俯瞰到繁榮的盛岡街鎮。而坐在身邊的次郎,通子只需匆匆一瞥便已足夠——下巴上的小豆色痘痕還在,使臉頰凹凸不平的青春痘也一如往昔。次郎一點兒都沒變。只是增添了幾分男人氣息,稍一靠近,便能感覺到在同班男生身上找不到的男人韻味和一股熱氣。

從某個角度來看,他的臉也有些與眾不同,這對通子來說多少可以算是一種救贖。儘管完全稱不上帥氣,但也不是毫無亮點可言。他的臉並不像其他鄉下人那麼平庸,眉毛粗而濃、深深的雙眼皮、圓圓的蒜頭鼻、嘴唇肥厚。這樣的長相感覺更像南方人,但通子並不喜歡,而且看起來有些嚇人。不過也還沒到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至少比磯田強。通子徑自想著這些。

「果然不出我所料,通子你變得越來越漂亮了呢。」

耳畔響起次郎的聲音,通子吃了一驚。不過他會說這種話也完全在通子的意料之中,她低頭不語。儘管這句話本身是讚美,但聽起來感覺自己是為了次郎才生得如此美麗的,很明顯次郎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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