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遊之病 第十一節

在運動會上倒地不起的通子就這麼靜靜地躺在保健室里。比賽結束之後,野邊恭子來了。當時通子真是欣喜萬分,眼中甚至閃現出淚花。朋友的到來讓她突然來了精神,一下子從床上坐起,向保健室的醫生道了聲謝,便和恭子一起返回了操場。

回到操場上的通子先去申請退出了所有準備參加的項目,這期間恭子都儘可能陪在她身邊。儘管心中始終感覺惴惴不安,但通子確實沒再次看到藤倉次郎的身影。通子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只要恭子陪在身邊,或許今後也能想辦法挺過去。所謂朋友,力量就是這麼強大。要是身邊沒有恭子的話,面對這種突然從天堂落入地獄的情況,通子肯定會好長時間無法適應,一陣子不願來學校。

初中只有三年,因而不會出現念小學時,藤倉家兩兄弟同時和通子在一所學校就讀的情況。只有次郎,這一點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自從那次「偶遇」之後,通子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兩腳彷彿輕踏雲端一般的開心日子就此消失,通子再次回到陰暗生活之中。不過有趣的是,如此一來,她反倒生出要好好學習的念頭。要想保護好自己,就必須把成績搞好。成績好的學生在學校里可以享受各種特權。所謂學校,就是這樣一種地方。這對一個孩子而言,既是一種生活智慧,也是一則處世良方。

自打在運動會上跳集體舞時得知了對方的存在之後,不知為何,通子便時常在校園裡看到次郎的身影。如此說來,或許只是因為之前通子太專註於自己那點兒事而沒有注意,其實對方一直都在暗地裡觀察著自己。有時在走廊上感覺到有人正盯著自己,一回頭就能看到次郎站在遠處的身影,如果通子慌裡慌張地跑進教室,次郎也會信步走開。在操場上碰到也是如此。有幾次通子和野邊恭子站在一起說話時也感覺到了視線。回頭環顧四周,發現次郎正站在無人的操場一角,盯著自己看。

終於,通子擔心的事發生了。

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通子突然覺得不對勁,扭頭一看,朦朦朧朧地捕捉到了次郎的身影。舊事重演,這讓通子吃驚不小。唯一比念小學時稍好的一點的是,如今她身邊有恭子的陪伴。而且恭子的家就在通子回家的路上,雖然會繞上一小段路,但只要察覺到有人跟蹤,通子就會跑到恭子家去,稍微打發一下時間。

通子很清楚到恭子家時該做些什麼,想要贏得恭子父母的歡迎,就必須和恭子一起做作業。如此一來,就會給恭子的母親留下「好學生」的印象,她對待自己的態度也會格外親切。沒準作業做完之後還會留自己在她家吃飯。在老師和家長眼裡,孩子就是一種唯有學習成績好的時候才能顯現出價值的奇怪生物。只要能做到這一點,不管怎麼任性他們都會聽之任之。而對通子而言,學習再怎麼艱苦,都要比被藤倉姐弟跟蹤強上百倍。

另一個讓通子略感輕鬆的是,如今跟蹤自己的只有次郎一個,沒有長兄一郎和大姐令子的身影了。躲進恭子家以後,次郎會繼續在大樓門外等一陣子。但在恭子家做完作業,再稍微預習複習一遍後,次郎的身影就必定會消失。儘管多少有些被逼迫的感覺,但念了初中的通子確實比以前更自信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被人跟蹤了。

每次在恭子家打發完時間出來時,外面都已是黃昏了。日落西山,四周灰濛濛的。這景象讓通子有些抵觸,想到要獨自一人在漸黑的街道上走一段路才能到家,多少總會讓她心裡發毛。如今次郎的個頭和體形都要比小學時大上一圈,雖然臉上的稚氣未消,但只要想起他下顎上的小豆色痤瘡和臉頰上的粗糙痘痕,通子心底就會湧起一股對男生的厭惡。要是他恰在這時出現在自己身後,通子恐怕會嚇得叫出聲來。

可若要問為何會心裡發毛,說實話,通子當時還真不大明白。並不是因為已清楚地認識到對方是個已經萌生性慾的「男人」,而是一種本能性的生理上的厭惡,這種感覺完全不能用科學知識來解釋,沒什麼道理可言,就是想要和對方保持一定距離。或許也和他身上總散發著一股鄉下人所特有的污穢味,以及凡事愛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性子有關。那時的通子喜歡膚色白皙、體形瘦弱,長得像女孩子的男生;而小腿和手背上長滿黑色汗毛的男生則會讓她受不了。若非那種與自己的體形並無太大差別,身上帶有清爽都市氣息的男孩子,通子甚至連靠近都不願意。

由於天天和通子一起學習——究其根源,其實是託了次郎開始跟蹤的福——恭子的成績提高了不少,恭子的母親因此對通子大為感謝。通子自己的成績自然也提高不少。由於與藤倉次郎的再會,使通子的成績得到提升,這樣的因果關係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直到這裡,情況都還算不賴。雖然人們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但對通子而言,藤倉家兄弟身影的出現依舊是不祥之兆。

就在這時,野邊恭子一家突然決定回東京去了,恭子相應地要轉學。這簡直是晴天霹靂!聽恭子說完這件事,通子茫然若失地呆立了好一陣。自從和恭子成為朋友,通子就沒再和其他同學交往,通子覺得這是恭子對自己的背叛。但她也知道,無論自己如何反對都是徒勞,無濟於事。最終通子想到一個辦法,她對恭子說自己也要一起轉學到東京去,並且當天一回家就把這個決定告知父親,沒想到父親劈頭就把她臭罵了一頓。

之後通子跑到恭子家去大哭了一場,歇斯底里地喊著自己不回家了。恭子的母親大驚,連忙安慰通子說等到學校放假就會送恭子過來,如果不嫌棄,也可以隨時到東京她們家去玩。恭子的母親明顯單純把這件事看做好友分別的不舍,卻不知對通子而言事情並非這麼簡單。她將面對一個極為具體、並且現實的問題——孤身一人,便隨時都有可能遭遇危險。這是可能關係到自己生死的大問題。

通子一心只想和恭子一道去東京,甚至認真考慮了一番離家出走的可能。而且那時的通子覺得,不僅恭子,恭子的母親也需要自己。為了輔導恭子學習,通子自己都成為學校里的優等生了。這也是通子討好恭子母親的方法。很明顯,恭子的母親承認了通子,並為女兒有這麼個能帶來正面影響的好朋友自豪。既然如此,就收留自己,或者幫忙在附近找個地方住不就行了嗎?通子覺得自己理應接受恭子一家人的援助。況且看父親現在那副樣子,估計也不想讓自己留在身邊吧——

換作是高中生,有這種想法或許還有得商量,但對還是初中生的通子而言,做這種事還為時過早。聽到通子戰戰兢兢地說出心裡的計畫,恭子的母親剛開始時還面帶微笑地婉言謝絕。但在看到通子不依不饒的表情後,恭子母親的臉上也漸漸露出認真的神情,最後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通子。通子備受打擊,同時一股無名火直衝心頭。恭子母親的態度暫且不談,最可氣的是自己一直把恭子當成唯一的知心朋友,沒想到對方卻並不這麼認為。如果她們能夠支持,便能堅定通子離家出走的決心。獨自一人留在盛岡,自己必將再次過上地獄般的日子。身邊沒有了恭子,通子就得孤軍奮戰。現在的自己比任何人都需要恭子的支持,這樣獨自一人待在這裡,難說哪天就會遇上危險。然而恭子卻並不明白這一點。

恭子的母親最終告訴通子她們一家回東京的日期和列車班次,希望通子能到盛岡車站送行。雖然當著母女二人的面,通子點頭答應了,但實際上那天她並沒有去。不僅如此,恭子最後一次來學校上課那天,放學後班上同學為恭子舉辦了一場小型送別派對。當時通子故意坐在和恭子相隔甚遠的位置上,並始終一言不發。看到之前關係好到如膠似漆的兩人竟這副樣子,班上的同學都驚訝不已。

轉學一周後,恭子從東京寄來一封信。通子記得很清楚,那封信的寄件人地址上寫的是中野區。通子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段友情,因此直到最後也沒回信。可見她所受的打擊有多大。

恭子離去之後,通子的生活再次回到陰暗的小學時代。獨自一人默默學習,不與任何人交往,就連校內活動也不參加。她的臉上總是愁眉不展,整個人也變得寡言少語,漸漸地遭到了同班同學的疏遠。明白了班上同學都是怎樣看待自己之後,通子愈發感到生氣,進而更加不愛說話。另一方面,這樣單調的生活使通子的成績進一步迅速提高,到了第三學期後半她已成功佔據班上的榜首。初中畢竟和小學不同,所學的東西高深而複雜,通子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趕至榜首。

沒過多久,第一學年結束,通子升入初二,也成了名副其實的「孤身一人」。對其他人而言,升學或許是件可喜可賀的事,但在通子看來卻沒什麼差別,反正都是獨自一人默默度過。還剩一年,只要再忍受一年就解脫了,通子時常這樣告誡自己。一年之後,次郎就會畢業、離開這所學校。只要次郎一畢業,自己就能再次享受一年前的快樂時光了。

而父親依舊是那副樣子,整天和阿為一起悠閑度日,對女兒的成績沒有表現出絲毫關心。冷不丁問他女兒現在念幾年級了,估計他都回答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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