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遊之病 第八節

母親和麻衣子死後,通子獨自在家的那段時間——準確來說是念小學和初中的時候——一次都沒想起過自己曾和麻衣子一起,把一個裝著可怕玩意兒的金屬罐埋在庭院里的柿子樹下。這究竟為什麼——

搞不懂。這件事實在太不可思議。那麼大一件事,自己怎麼會徹底忘記了呢?大概因為那件事發生在自己念小學之前,當時還太年幼。而小學時又接二連三地發生良雄事件、麻衣子事件、母親之死,以及父親的墮落,數不清的大小事接連發生,給記憶蒙上了一層罩子,將它徹底遮蓋了。這樣解釋那段記憶的消亡倒也說得過去,於情於理都不乏道理。不過,通子總覺得真正原因並不僅止於此,這種解釋實在太表面化了。

念小學時闖下的那件無以挽回的大禍,使通子心中萌生出巨大的恐懼。這份恐懼後來又持續了很久。不,準確地說,這份恐懼一直延續到了今天。與吉敷結婚、離婚,到事件已大致有了個了斷的現在,它都沒有徹底消失。或許會糾纏通子一輩子。這份恐懼在通子念小學和初中時表現得尤為顯著,連一刻喘息的機會都不給,連日壓迫著通子。

這種日常化的極度恐懼令通子變得不大對勁。念小學時就偶爾出現精神不對勁的日子,初中時這種情況愈發明顯,並一直延續到今天。若問究竟哪裡不對勁,情況大致可以分成幾類。最為單純、同時也最讓人心煩的是頭疼。不是普通的那種頭疼,而是一旦疼起來,不管醒著還是睡去,都完全不能抑制。剛疼起來時還能強忍著,過不了一會兒便會疼得翻來滾去、死去活來。有時疼痛太嚴重,還會伴有噁心嘔吐的感覺。後來通子必須以服用頭痛葯來對抗,服藥的劑量有增無減,導致胃逐漸變差。

後來通子發現頭痛與睡眠時間有一定的聯繫。如果睡眠不足,便很容易引發頭痛;睡得太久也不行,頭痛的徵兆會立刻出現。事發之後,通子便無法一覺睡六個鐘頭以上,一到六個小時,就會自然而然地醒來,太不可思議了。睡到五個小時就醒來的情況非常常見,不到四個小時便再也睡不著的情況也時有發生。總之,通子經常睡不到六個小時,有時睡兩個鐘頭就醒了,甚至整晚睡不著。六小時的睡眠,對通子來說已經是極限了。即便到了年逾不惑的如今,這種情況也依舊沒有改變。偶爾能睡七個小時,醒來之後,連通子自己都會吃驚不已。而在一般人看來,令通子徹夜難眠的理由更加難以理解。她不是害怕天花板上的紋理,就是對牆上的污漬感到恐懼,要不就是夜深人靜時,覺得座鐘發出的聲音大到足以震撼整個家。身體時而會因一些奇怪的妄想而痛苦不堪,時而又會像中了定身法術一樣動彈不得。這種情況始於小學,直到通子長大成人都絲毫未得到改善。一直到過了三十五歲、生下孩子之後,情況才終於有了一些好轉。雖然通子不清楚這種好轉是否只是暫時的,但起碼能安然地多睡一會兒了。

念小學和初中的時候,通子每天夜裡都睡得很淺,還時常做噩夢,因此白天的時候總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每天從噩夢中醒來,頭痛便如期而至。若只是輕微的痛感還好,但有時頭痛會嚴重到非得依賴藥物才能解除的地步。小小年紀的通子便對頭痛生出一種真切的恐懼。

如今想來,頭痛之謎已迎刃而解了,一切全是由睡眠不足引起的。雖然並非全世界睡眠不足的人都會頭痛,但至少這一點可以算是理由之一。在因睡眠不足而引發的異常情況中,最為嚴重的是「夢遊症」。

第一次體驗到「夢遊症」的感覺是在心智已接近成年人的初中時期。上課時,尤其是課程內容枯燥乏味的時候,通子就時常覺得自己不大對勁。全身發麻、眼前變得模糊是異樣情況開始的徵兆。或許強烈的倦意是產生異樣感覺的導火線,但因為心中有一種必須保持清醒的強烈意念,導致通子從來不把倦意當回事。自己明明已經起床到學校了,卻總有一種彷彿還躺在床上做夢的感覺。上完課,通子又會在意識不清醒的情況下晃晃悠悠地走出學校,在車站的長椅上坐下。

通子總會跑到車站或河邊去。她不是漫無目的地四處閑逛,最後來到車站或河邊的。而是心裡有明確的目的和意識,告訴自己一定要到車站或河邊去。然後,她會在堤壩邊久坐不走,即使有人和她說話,也不會在她的記憶中留下半點痕迹。在通子的印象中,自己好像從未理會過任何人的搭訕。

後來上著上著課無故走出教室的事曾一度在全校引起轟動,成為一大問題。由於還發生了好幾次,通子因此成為學校里的問題兒童。

通子自己也很難把當時的感覺說清楚,時常會有人問她為何如此,通子卻從未給出過滿意的答案。說得簡單一些,就是處於一種分不清是幻想還是現實的狀態。但在通子本人看來,事情卻遠沒有這麼簡單,那種感覺近似於做夢時突然中了定身術,身體動彈不得。有點像經常在小說里出現的「夢遊症」,但在請醫生來看過之後,對方卻從未提到這種病名。不過自己也並未出現過睡著時爬出被窩,四處遊走的情況。

其實,若認真回想發作時的情形,通子自己也無法判斷究竟是處在睡眠之中,還是在清醒狀態下。就是覺得全身上下像中了定身術一樣,無法動彈,既睜不開眼也動不了一根手指,心存恐懼卻束手無策,只能聽之任之。每次發作情況都完全一樣。

說到「發作」這個詞,總讓通子心裡有些抵觸。不過「發作」狀態下的感覺很自然,相比之下,還是沒發作時比較奇怪。因此,通子並不覺得自己得了什麼病。她覺得不管是誰,在那種狀態下都會變成那樣,只是自己與之鬥爭的意志徹底喪失了而已。心裡害怕得不行、無處安身,覺得不能總這樣,得趕快行動,彷彿身後有人在推搡、催促著自己一樣。

至於究竟要儘快幹什麼,會隨著所處的時間地點的不同而不同。比如,有時覺得已死的母親正在盛岡車站等自己,膝頭磨得鮮血直流,如果不快點兒趕過去她就要上車走了,必須儘快。

通子當然知道母親早就死了,因此不會被這樣的幻境迷惑,真的跑去車站。然而這一幻境會突然浮現,一旦出現,通子就會變得毫無抵抗力,任其擺布。而不停催促通子的幻境又每次都不盡相同,之後又會在不知不覺間被遺忘掉,就像夢的內容一般無法記住。

直到現在,通子依然說不清自己是在怎樣的條件下,進入到那種狀態中去的。換句話說,通子至今仍未能清楚地把握那種狀況出現的條件或規律。但它就是會出現。可能在睡眠嚴重不足,或身體狀況不佳時出現的可能性會偏高。不過通子記得,它似乎從未在經期內出現,月經即將結束的時候出現過兩次。幻境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自己的全身牢牢包裹,常識和理智都會被排斥在外。它帶有強烈的真實感,不停地驅使著通子。受到它的影響與擺布,通子時常會下意識地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來。

經過一段時間,這種事出現過幾次之後,腦海中殘留的記憶也變得曖昧而模糊。開始想要追憶自己兩三年前的感受,不知道兩三年前是否有過「夢遊症」。事實上,就算不深究當時的行為,也能清楚記起曾出現過幾次真實的幻境。但那些記憶中的故事究竟是真實體驗還是幻境,通子已無從分辨。常人身上或許不會發生這種事吧,然而通子的腦海中卻頻繁出現混濁的畫面,使她無法相信自己的記憶。

因此,通子覺得受到某個刺激,並以此為契機想起那段「柿子樹下的回憶」或許也是這樣一種情況——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在不停思索、想要弄清這一點的同時,通子在朦朧中發現,原來自己內心深處一直都期望它只是個夢。

察覺到這一點的通子開始懷疑,念高中之前自己會把整件事徹底遺忘,或許全都是因為這種體質。這件事解釋起來頗為複雜,不知從何時起,總之,自己的幻想體質會將記憶與夢境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有時甚至還具有將記憶徹底抹掉的能力。這樣說或許有些誇張,但如果根據事實反相思考,便不能排除通子的精神意志從很早以前便具備了生成幻想的可能。因為都是些想要消除的記憶,所以通子會把藤倉良雄的死、麻衣子在家裡的時光和德子最終發狂身亡的事全都變為自己的妄想。這很明顯是出於她本人的意願,並成為消除記憶這一舉動的動機。如果這一切全是幻境的話,不知自己會有多開心。這一期待整日存在於通子的腦海中,加上她獨有的幻想體質和時常發作的夢遊症,促使它們真的全都變為了幻想。也有可能正是因為通子有一段主觀希望它並非事實而是夢境的痛苦記憶,讓她迫使自己相信那只是妄想,才久而久之生出這樣一副幻想體質。如果事情真是這樣的話,便能證明儘管入類的精神很脆弱,但為了活下去,還是有一套強韌的反作用機制的。

通子覺得正是悲劇的現實使得自己變得異於常人。如果那一場場接連發生的悲劇不過是夢境,實際上並沒有發生的話,自己的心會變得多麼輕鬆!這樣的想法漸漸使那件事的輪廓變得模糊。希望這一連串悲劇全都是幻覺的潛在願望,成為一股強烈的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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