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遊之病 第七節

剛進門時父親喊了一聲通子,隨後便向廚房方向走去,最後腳步聲徹底消失了。過了一陣,通子又聽到他壓低嗓門和人說話的聲音。就在通子覺得納悶,心想不知是誰到家裡來了的時候,聽到父親叫自己去吃飯。

通子戰戰兢兢地走進飯廳,只見那個名叫青木為,被人們稱為阿為的女人正坐在飯桌邊,往自己的碗里盛飯。通子完全沒想到會是她來了。

悲劇發生之後,青木為便時常到家裡來。因為父親從沒正式介紹過,所以通子納悶了好一陣子這個人是誰。最令通子感覺不快的是,這個女人從來不和自己打招呼。每次到家裡來,她都會用一種檢查物品般的目光看待通子。同樣地,一起吃飯的時候,通子也從來不說「我開動了」,只有在父親不耐煩地催促她「快吃」的時候,才會稍微扒兩口飯,裝裝樣子。

飯菜似乎是阿為做好帶到家裡來的,她宣稱這樣做的理由是為了通子。看著阿為的那副模樣,通子總有一種接受施捨的感覺,這讓她一點食慾都沒有。儘管通子明白,要是自己不吃,必定會惹阿為不高興,但她還是一口都吃不下去。剛才父親和藤倉姐弟站在路邊談話的一幕依舊讓她耿耿於懷,他們四個究竟在說什麼?結果又如何?然而,通子又不敢開口詢問,只能一味地保持沉默。不過眼下警察並沒有來,而且看樣子似乎短期內都不會來。因為如果警察要來,父親的情緒就不會這麼平靜了。雖然不能過於樂觀,但眼前的情景還是讓通子稍稍放下了那顆懸著的心。

儘管父親依舊無精打採的,但看起來似乎比之前稍好一些。對現在的他來說,已經算心情不錯了,這一點也令通子稍感安心。要是女兒即將被警察逮捕,應該沒有哪個父親還能開心得起來的吧。也唯有阿為到家裡來的時候,父親才會稍稍恢複往日的樣子。

聽到父親詢問自己為何不吃了,通子推託說感覺有些不舒服。緊接著,她一邊聆聽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一邊橫下一條心,開口詢問:「剛才你和藤倉家的姐弟在路邊談了些什麼?」

「哦,那幾個孩子在說審判什麼的。」

父親的話說得如此輕鬆,通子卻緊張得連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

剛咽下的那些東西彷彿又回到了嗓子眼。警察、審判,這些詞眼猛烈地衝擊著通子的心。審判?什麼審判?通子壓抑著顫抖的心拚命思考,希望能在父親把話說出來之前,把一切都想個清楚明白。難道說,令子他們打算告發自己,讓自己接受審判?

看通子沒有反應,父親接著說道:「聽一郎說,好像有個念初中的男孩,因為姬安岳的案子被傳喚到了法庭上。據說那個孩子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所以被叫去出庭作證了。」

「姬安岳的案子……」

阿為打斷通子的喃喃自語,沖著父親說道:「你說的姬安岳的案子,指的是河合一家的無頭殺人案吧?」

「嗯。」父親點點頭。接著轉過臉去,對阿為說:「聽藤倉家的姐弟幾個說,案發時他們剛好在現場附近的山裡玩,還看到那具無頭男屍和小孩的屍體了呢。」

「哦,真夠可怕的!」阿為感嘆道。

「所以前不久的正月里,他們也被傳喚到了法庭上。」

「合家歡樂的正月里被傳喚出庭啊?這可真夠晦氣的。」

「話是這麼說,可殺人案也不能擱下不管啊。」

他們兩個人談話時的模樣看上去就跟夫婦似的。雖然通子心裡很不痛快,但眼下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聽到他們之前談論的事與自己無關,通子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可是,爸爸你怎麼會和藤倉他們……」通子戰戰兢兢地繼續發問。

「我剛走出家門就看到藤倉家的三個孩子,於是就過去問他們在這兒幹嗎,他們說沒幹什麼,之後就和他們聊了兩句。」

「你們聊了多久?」

「大概就一分鐘吧。你問這個幹嗎?」

「就聊了一分鐘?」

「是啊。然後那幾個孩子就回家去了。」

「其他沒說什麼嗎?」

「沒說什麼了。」

通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感覺全身一陣發軟。原來父親並沒到藤倉家去。

之後父親和阿為又就此事隨便聊了幾句。通子在一旁無心地聽著,內容似乎都是有關那起「姬安岳兇殺案」的。

「聽說那件案子發生的時候,姬安署里有個挺厲害的年輕刑警呢。」阿為說道。

「嗯,那名刑警叫峰脅,後來還上報了呢。別看他才二十幾歲,本事卻不一般。『姬安岳兇殺』這件案子缺乏證據,警方稍微深入調查,便發現整個案子複雜得跟迷宮似的。可是,那個峰脅刑警卻憑藉自己的努力,最終抓到了兇手,真了不起呢。」

「聽說那個名叫恩田幸吉的兇手,是在戶部町那邊開烤肉店的?真夠可怕的。」

聽著兩人間的談話,通子不由得發起了呆。因為放下了懸著的心,通子的腦子也暫時停止了思考。嗯,這樣一來,自己就能再多活一天,也不會被關進牢房了。

後面接連幾天還是有人跟蹤,不過都發生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早上絕不會發生。仔細回想一下,其實念小學時對方並沒做過什麼更過火的事,收到恐嚇信這種事也只有之前那一次,對方也從來沒打過匿名電話、提出無恥要求,或是往鞋櫃里塞蛇或青蛙死屍。

簡而言之,對方的行為就是單純的監視。從學校放學開始,通子便進入對方的全面監視網,結果,那段時間通子每天就在學校和家這兩點之間來回,除此之外什麼都做不了。就算是在那條熟悉的路上,通子的步伐也要比平常快得多。一想到沒準今天對方就會採取什麼行動,通子就會不由得加快腳步,直到跑進家門才能鬆一口氣。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家中也同樣仿如地獄。那個家是為住五六個人而設計建造的,如今只剩父女兩人,還每日如同死人一般出入寬敞的房間。不知為什麼,每當看到父親面無表情的臉,雖然明知他是自己的血親、也能理解他的悲觀消極,可通子心中還是會湧起不快的感覺。那件事發生之後,父親就徹底變了一個人,似乎被抽幹了活力,也不會與人高談闊論、輕鬆閑談。儘管有時他的臉上也會露出笑容,但每到那種時候,他的聲音就會變得像女人一樣尖細,令人厭惡。那副樣子比一臉陰沉的時候更讓人噁心,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通子都會趕忙跑回自己的房間。

不知為何,父親講話的速度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說起話來明顯要比以前緩慢,而且總感覺有些絮叨,令人聯想起沿著坡道往下爬的軟體動物。從性格到聲音,再到人生觀,所有方面都像是徹底變了個人似的。只有不說話且滿臉不快時,還有幾分與之前的父親相似的地方。一個人身上竟會發生如此之大的變化,這一點總令通子感到不可思議。看到他那副弓背彎腰的樣子,通子總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腰背酸痛?

悲劇發生的幾個月後,父親才終於找回了男人的感覺,說是有工作要做,每天一大清早就離家而去,直到傍晚才會回家。因此,家裡鑰匙就被交到了通子手裡。每晚獨自一人從學校回來,家中卻空空蕩蕩,連個人影都看不到,不禁讓她感覺陰森可怕。這時,通子便會跑到麻衣子當年住的房間里,喃喃自語,一待就是幾個鐘頭;或者躲進自己房間,即使想上廁所也憋著不去,一邊努力不讓自己回想起母親和麻衣子,一邊做作業、預習、複習,一心想著學習的事。每當聽到父親歸家時的沉重腳步聲,通子便會稍稍鬆一口氣,但因為父親的樣子已變得像之前所描述的那樣,所以也難以讓人開心。每一天,恐懼和不安都沒有片刻停歇。

念小學的時候,通子還不清楚父親是靠什麼維生的,只知道父親在盛岡郊區有處作為事務所使用的小住宅。父親每天都會到那裡去一趟。

悲劇發生後,家裡便沒有女人做飯了。這實在很不方便。起先,一直是親戚過來幫忙,不過沒過多久,阿為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便頻頻出入家門。這女人腰背渾圓、體形偏胖,作為女人可謂高大魁梧。鼻子和臉頰也很圓,在廚房裡做飯時的背影既不像母親德子也不像麻衣子。通子看到時心中總會有種異樣的感覺,彷彿她與自己處在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一樣。

阿為來家裡做事,家裡的氣氛便與鄰居或親戚來幫忙時有些不同。其他人到家裡來父親都不苟言笑,然而只要阿為一來,父親便會滿臉堆笑。即便當時通子還只是個孩子,也能清楚地感覺到,父親沒有把阿為當外人。父親、母親、麻衣子,還有通子,先前這一家人都體形偏瘦,通子甚至還曾把這一點當做迦納家人的特徵。所以阿為來到家裡之後,看到她表現得就跟在自己家一樣隨便,通子總會有種奇怪的感覺。

不過,要說具體哪一點讓通子覺得阿為像在自己家一樣隨便,又很難說清。儘管尚且年幼,但通子畢竟是個女人,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才能明白。通子頭一次看到高大魁梧的女性一臉隨意地站在自家廚房,一時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