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遊之病 第六節

通子隨後經歷的小學和中學時代完全就是地獄。其原因在於,藤倉良雄的哥哥次郎只比通子高一年級。大姐令子和長子一郎分別比通子大六歲和五歲,良雄意外死亡那年他們就已經在念初中了,因此避免了在學校里碰面的危險。然而次子次郎只比通子稍大一點,時常能在學校里看到他的身影。每一次,通子都會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快步走開。她還在校門口看到過幾次令子和一郎等次郎。碰到這種情況,通子總是轉身返回教室找點事做,磨蹭一會兒,等姐弟幾人的身影消失。

被冷嘲熱諷更是家常便飯,雖然大多只是小事。而最令通子討厭,同時也是最經常發生的,是總有人默默地跟蹤自己。做這種事的一般是大姐。每次感覺到身後有人跟蹤、回頭查看時,大抵都會看到令子的河童頭。通子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多少次因此改變放學後的計畫、逃回家裡了。就算和朋友一起,一旦察覺有人跟蹤,通子也會立刻和朋友們分開,逃回家中。

念小學三年級時的某一天放學後,通子正打算從鞋箱里取出鞋子,一張放在鞋上的字條飄落到了地上。字條折成兩折,通子撿起來打開一看,紙上有用鉛筆寫的幾行字,很明顯是女孩子的筆跡。

你就暗自慶幸我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吧。知道打那之後,我們家的情況有多糟嗎?如今母親已經病倒了。遲早一天,你也會嘗到這種痛苦的滋味的。

通子驚慌失措,這還是對方頭一次如此直接地向她發出信息。之前通子一直以為,對方跟蹤自己或許有其他原因,也曾懷疑是不是自己多慮了,其實身後根本沒人。這封信卻明白地證實通子並沒有多慮,事態果然已發展到了她最害怕的地步。一切都明明白白了。

幸好當時通子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她下意識地把字條捏成一團、塞進衣兜,之後穿上鞋緩緩走出了學校。門外沒看見姐弟幾人的身影,通子踏上平時常走的路,走幾步就回頭望一眼,果然又看到了令子的河童頭和長子一郎的身影。兩人身後,似乎還跟著那個大自己一歲的次郎。

通子感覺頭髮都豎起來了,今天不光大姐,連兩個男孩子也現身了,這讓通子感到恐懼。令子尚不可怕,但當時良雄家的長子已經念初二了,長得身高體壯。或許是由於面對著夕陽的緣故,長子一郎皺著眉頭,表情兇惡,看上去如同惡鬼一般。

通子腦海里一片空白,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快步跑了起來。恐懼促使通子的雙腿不停地邁動。接著,通子哭了起來,並非出於自願,而是喉頭不由自主地發出哭聲。那段時間總是這樣,害怕成了通子的家常便飯,動不動就會如此。邊哭邊扭頭回望,只見對方果然也跑了起來。通子拚命忍著不發出呼喊,發瘋似的衝過商店街,跑向河邊。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們排成一列,走在沿堤壩修築的路上,背後的書包上下跳動。通子接連跑過他們身邊,胸口一陣憋悶,有些喘不過氣。

最終,通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衝進了同班同學家開的花店裡。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隔著玻璃門窺伺路上的動靜。令子、一郎和次郎三人站在店門口的電線杆背後,同時窺伺著店裡的情形。通子這輩子都忘不了當時令子臉上的笑容。自己已經痛苦到了這個地步,令子卻還如此開心!

看到通子氣喘吁吁、面無血色的模樣,同學的母親從櫃檯里走出來,詢問通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通子自我介紹了一下,問同學回來了沒有。雖然平時與這位同學的關係算不上特別親密,但通子想,要是能到同學的房間待上一陣,或許藤倉家的姐弟幾人就會回去了。

只聽同學的母親語調輕鬆地說:「我們家孩子還沒回來呢。」

這句話讓通子徹底絕望了,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根本無法隱藏。

「哎喲?你這是怎麼了啊?」

聽到同學母親的詢問,通子卻一句話都答不上來,勉強回了一句「沒什麼」。同學不在,自己還在店裡待下去感覺有些奇怪,通子一咬牙,飛奔到店外。

令子和一郎見狀馬上跟來,緊追在通子身後不放。

如果全力飛奔,一郎完全可以輕鬆趕上通子。但他並沒有這麼做,或許是考慮到對方只是個小學生,除了跟蹤以外,也想不出還能拿對方怎樣了。最終通子發狂似的衝進自家大門,關上木門,繞過庭院,雙膝一彎,跪在庭院里的泥地上。喘息著回頭望了木門一眼,門外似乎並沒有人——他們沒有繼續追來。

心臟彷彿就在嗓子眼拚命跳動,隨時都有可能爆裂。眼淚還在不停滴落,胸口悶得令人窒息,一股噁心的味道不斷湧向喉頭。

通子為自己竟像動物一樣被人四處追趕而感到悲哀,一動不動地在泥地上跪了半個多小時,感到自己的身體和自尊心都已滿是傷痕。過了將近一個小時,通子的情緒才總算平靜了下來,身體也可以動彈了。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第三天,通子持續遭到跟蹤。雖然感覺很恐怖,但仔細想想,其實對方只是緊跟在自己身後,其他倒也沒做什麼。只要自己一邁步,對方就會緊跟上來。為逃脫對方追蹤而筋疲力盡的通子終於察覺到了這一點,既然明白了,通子也就不打算再拚命逃跑了。就把他們當成狗吧,你跑得越快,他們就越是窮追不捨。

話雖如此,接連幾天被人跟蹤,對小學生而言無疑是件無以言喻的可怕事。通子開始變得害怕放學,下午上課時身體還會感到不適,成了保健室的常客。每到下午,通子就會一臉哭相。這種事既不能告訴班上的同學,更不可能跑去找班主任商量,保健室的老師也一樣。就算接受診察,也檢查不出任何問題。畢竟究其根源,這件事錯在通子,通子在小學二年級時闖下的禍至今還沒有任何人知曉。這是個哪怕拼了命也要守護到底的秘密,為避免有人問起其中緣由、打草驚蛇,就不能對任何人提起藤倉姐弟的所作所為。

多的時候,一周七天每天都有人跟蹤,完全可以說是到了風雨無阻的地步。偶爾哪天沒人跟蹤能稍稍歇口氣,但第二天又會再次發現跟蹤者的身影,通子也會再次跌入地獄中。

有時跟蹤的只有令子一個,但大多數時候她的兩個弟弟也會一起出現。只要看到長子一郎的身影,通子心中的恐懼就會倍增。對當時的通子而言,念初中的男孩子已經可以說是男人了。

儘管對方人數眾多,可似乎不知道隨後該怎麼做,所以只是緊緊跟在通子身後,等通子進了家門,就再在門外站一陣子。連日來,他們的行動就僅限於此。每次通子走進家門,透過窗戶偷窺,都能看到他們三個人默默地站著、目光緊盯院門的樣子。過了一陣,發現沒什麼事發生,他們就會回去。這幾乎成了他們每天的必修課。當時的小孩不像現在,每天都得去上補習班,這件事就是他們的課後工作。同時,對被跟蹤的通子而言,這也成了每日必修,只不過她不能對任何人說起。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的傍晚,父親交代通子去辦些事,就在她準備出門的時候,看到了站在路邊的藤倉姐弟的身影。因為不能把真正原因告訴父親,通子只能轉身回屋,對父親說自己有點兒不舒服,拒絕了他的要求。當天父親只是讓她去買盒煙,通子覺得就算不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父親聽後一臉不滿,通子則擺出一副比他更不樂意的表情,轉身回自己屋去了。

待在屋裡,。通子心裡既害怕又生氣,就在她悶悶不樂之時,一個念頭闖進腦海,令她驚慌了起來。通子一下跳起身,衝上走廊,走廊上有扇窗戶剛好可以看到令子他們所在的地方。通子一邊留意不讓對方發現自己,一邊偷偷朝外張望。她的不祥預感完全應驗了,只見藤倉家的姐弟三人正在院門邊和父親談話。既然通子拒絕幫忙,父親肯定會自己出門,這一點顯而易見,通子早該出言阻止的。事到如今,就算後悔也無濟於事了。一陣異樣的恐懼令通子頭髮倒豎,令子此刻肯定正在對父親講述那時候自己的所作所為!通子雙腿發顫,兩膝酸軟,一屁股坐到了走廊上。她的身子不住地顫抖,喉頭彷彿早就做好了哭泣的準備,發出嘶啞的哭聲。她感到胃裡翻江倒海,氣流沿著食管而上,連連打嗝,還有種輕微的嘔吐感。

在走廊的地板上呆坐了一陣,通子再次擔心起來。她站起身來,透過窗戶向外張望。之前藤倉姐弟和父親談話的地方已看不到半個人影。由於腦中對剛才那一幕的記憶實在太強烈,導致通子產生那四個人的身影已融入空氣中的錯覺,眼前一陣發暈。

緊接著,地獄般的煩悶感再次襲來。父親究竟上哪兒去了?他們四個該不會去藤倉家了吧?再加上藤倉姐弟的父母,一起談論那時通子的所作所為嗎?沒錯,肯定是這樣。如若不然,他們四個同時消失這件事又該怎麼解釋?發現事情複雜,父親應該會把他們叫到家裡來談,而他並沒有那樣做,這正說明那件事不能在迦納家談,必須到藤倉家談。這樣一來,除了那件事,再也沒有其他可能了。

眼下他們六個人肯定正湊在一起談論自己,令子估計在細緻入微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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