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遊之病 第五節

世羅保在官津以做榻榻米起家,後來又挑戰過漁業、服務業等各種行業,但都不太順利。他自小一心務農,對其他職業可謂一無所知。不管哪樣工作都沒能做多久,之前變賣祖輩留下的土地和家宅換來的積蓄越來越少,一家人的生活漸漸陷入窮困窘迫的境地。

致使他的脾氣性情變得複雜多樣的理由也複雜多樣,不僅工作這一方面。保還曾疑心小女兒麻衣子並非自己的親生女兒。麻衣子的母親名叫貴美惠,曾在岡山縣的貝繁村靠身體賺錢。如果只是這一點還好,據說常來找她的對象中還有曾在貝繁村犯過大案的重罪犯。有一段時間,貴美惠和這名罪犯的關係頗為親密,所以保一直懷疑這個人才是麻衣子的父親。

貴美惠對麻衣子疼愛有加,作為父親的保卻幾乎未給過她半點父愛。不僅如此,保還漸漸對麻衣子生出恨意,時常在家裡訓斥女兒。每當母親看不下去、出言阻止時,父親都會說:「你還在對那個殺人狂念念不忘嗎?」之後便是一場夫妻大吵。

那件大案的犯人一度被全日本人視為惡魔轉世,要是貴美惠與他的舊情被宮津的人知道可就大事不妙了。不知道在老家這段傳聞滲透到了什麼地步,不過至少沒有棘手難纏的人來找麻煩,雖然也有人起疑,但大家還是會讓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可如果這件事在宮津傳開,保就不可能找到工作了。他的事業運會如此差,多少也與那件事有關係。

除了麻衣子之外,他們夫妻倆膝下還有三個男孩,所以就算少了這麼個身上或許流著罕見殺人狂之血的小女兒,保也只會為家裡少了一個人吃飯而開心。孩子嘛,三個就足夠了。

此外,麻衣子的幾個哥哥看到父親對麻衣子的區別對待後,也紛紛開始欺負麻衣子,以此表孝心。在這種時候,母親貴美惠即使心中有愧,卻也無法保護她,一家人陷入四分五裂、互相憎恨的狀態中。可以說正是這樣一種局面,促使麻衣子離開了世羅家。因此在通子父親提出以麻衣子作為交換條件時,沒費多少力氣便獲得了同意。一家人原本就想把麻衣子掃地出門,郁夫的要求可謂正中下懷、求之不得。

當時麻衣子還只是名初中生,面對一個尚且年幼的女孩兒,郁夫究竟想幹什麼?是因為作為一個男人,對遲早會有一天出落成美人的麻衣子抱有期待和慾望,還是因為知道自己的妻子生不了孩子,就打算讓這個小女孩兒替自己傳宗接代?就算這個女孩兒身上有可能流著殺人狂的血,他也完全不顧?還是說因為岡山和盛岡相距甚遠,郁夫自信傳聞無法傳到那裡,就不擔心秘密會泄露?又或者,其實只是世羅家的人沒有特意把那個秘密告訴他,所以他只是單純地不知情罷了?

雖然買賣兒女這種事說來有些過分,但在戰前時代,守住家宅——尤其對於舊式人家——留給子孫可是優先於其他任何事的大事。人們普遍認為即便因此稍稍做出一些有悖道德的事,也算不上什麼大問題。這種風潮始終佔據著社會輿論的主導地位。要知道,一旦家道中落、失去住宅,一家老小就只能流落街頭了。而道德這種問題,要在保證一家老小每日生活所需、全家人衣食無憂之後再去談論。此外,迦納家要是一直沒有孩子的話,通子的父親無疑會被那些看不慣迦納一家的人攻擊。不管使用什麼手段,必須要讓家族後繼有人,這既是作為一家之長的職責,同時也是攸關迦納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因此,也不能只從道德的角度出發,一味地指責父親。

估計郁夫知道麻衣子是戰前最殘忍殺人犯的孩子。因為通子得知這件事的時候父親已經亡故,無法當面向他詢問,但通子覺得他應該不會毫不知情。那麼,父親是在知道她是殘暴兇犯的孩子之後,懷著一種侵犯動物一般的想法強暴麻衣子的嗎?如此想來,或許麻衣子心中突然對父親產生不信任的感覺,惶惶不可終日。父親身上的確存在這種冷酷之情,或許是職業習慣,父親從事金融業,有時必須得拿出這樣的態度來。但身為女子,若站在麻衣子的立場上來看待這一切,卻又會因為憤怒而內心顫抖。

不管誰才是她真正的父親,都不是麻衣子的責任,又不是她非要選擇當殺人犯的孩子的。儘管如此,她卻因為這一點遭到父母的疏遠,還被當成動物一樣買賣,初中時就生下孩子,之後孩子被人搶走,自己也被迫搬到盛岡,與對方的正房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被視作情婦。不必說,她整日都要與正房交戰,最後終於被對方逼迫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面臨將被趕出家門的危機。與在世羅家時的情形一樣,麻衣子在這裡也成為引發紛爭的火種。可是,這一切又怎麼能怪罪於她呢?

麻衣子並非自願跨人迦納家門檻的,都是周圍人設下的陷阱。年輕的她陷入眾人精心策劃的陰謀之中,就像撞球桌上的球一樣,被無情地打向各處。如果當時她的年齡再稍大一些,或許還能針對這樣的處境採取一些反抗措施。然而,儘管看起來成熟、堅強,但死時她才只有二十三歲。

反思一下這場發生在麻衣子短暫人生中的慘劇就會發現,其實一切的根源,都是那宗發生在岡山縣的重大殺人案。如果她的父親沒有懷疑麻衣子是那個瘋狂殺人狂之女的話,她的人生也就不會如此顛沛流離了。若要追究那起以盛岡的迦納家為舞台發生的悲劇事件的根源,其實也可以聯繫到岡山縣貝繁村的那起重大殺人案,甚至可以說它是那樁案子引發的餘波。

麻衣子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度過她那充滿坎坷的一生的?她的內心,是否對某個人存有怨恨?她是否曾對父親心存一絲好感?如果有的話,還多少能夠找到一點救贖。而這樣一來,最後她會想到那麼可怕的報復方法,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據通子所知,即便生活如此悲慘,麻衣子卻依舊沒有失去她那開朗的性格。那種開朗並非是在面對自己的親生孩子時才裝出來的,而是她原本就擁有的資質,哪怕身處逆境之中,也能保持的心態。如果能有人賜予她一個好一點的人生,不知她會是一個多好的人!

若知道通子的這番想法,父親郁夫必定會激憤不已。他會一口咬定麻衣子不是他用錢買來的,如果他當時袖手旁觀,麻衣子還會在世羅保家裡吃上更多苦頭。正因為實在看不下去,他才把她解救出來、照顧她的。他這個人向來如此。在把麻衣子領回家之前,父親已在當地有了個名叫阿為的情婦。在通子得知阿為的事情時,他就是這樣向通子解釋的。

不過這個理由也不完全是在撒謊。實際上,父親一開始並不想把麻衣子當成情婦。他給了麻衣子接受教育的機會,讓她在當地的高中讀書,甚至還送她去東京讀了短大。如果只是把她當成情婦的話,父親是不會在她身上花這麼多錢的。而換作待在世羅家裡,這一切更是根本不可能發生。在父親的那個時代,鄉下沒有多少人認為女子該接受高等教育。單從事件的悲慘結局來看,或許會有人指責父親是個不可救藥的人,但如果麻衣子最終得到了幸福,她就該感謝父親。這樣的例子,人世間比比皆是。

郁夫曾在東京給麻衣子買過不少東西,後來不知是因為在東京花銷太大,還是看到麻衣子已出落成一個大美人,郁夫想要將她留在身邊,總之麻衣子剛一畢業,父親就和她一起回了盛岡。當時通子馬上要過六歲生日了,這對麻衣子而言是與親生骨肉的再度重逢,而對通子來說,卻是一次與一位來自東京、素不相識的女性的邂逅。

初見面時的情景,通子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後來通子曾幾次設想過,在看到自己的親生孩子時,麻衣子的心境究竟如何。年輕的時候感觸不深,如今通子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便能夠深刻體會麻衣子當時的心情了。骨肉分離、好不容易相見卻不能相認的事,實在是太過分了!

對了!通子突然又想到一條德子把遺書塞進嘴裡的原因。不光只是圍裙的緣故。母親當時選擇把遺書吞下的原因,不只這一條。

麻衣子曾經給通子講過不少故事。在那個電視尚未普及的年代,那些故事不知為通子的童年增添了多少色彩。然而若仔細回想,兩人在一起時並非只是一味地麻衣子講、通子聽,雖然次數少得可憐,但通子確實也給麻衣子講過一些故事。

得知麻衣子在四處搜尋民間傳說之後,通子便開始留意流傳於東北地區的傳說——那裡原本就是一個盛產民間傳說的地方。通子在某日聽人講了一個在盛岡的老人之間廣泛流傳、無人不知的傳說,名叫「大嘴童子」。並在某天夜裡把這個故事講給了麻衣子。不過這個故事後來失傳了,如今就算是盛岡本地人,也沒有多少人知道。

這個傳說的內容是這樣的:

很久以前,白姬的深山裡住著一個名叫「大嘴童子」的怪物。它身軀碩大、長滿毛髮,臉上有一張大嘴,鬍鬚長而亂,一副猙獰模樣。除此之外,它的肩膀和背上還長滿了苔蘚和蘑菇。它不愛乾淨,渾身發臭,大家都很討厭它。雖生得壯碩,「大嘴童子」的性格卻懦弱膽小、溫順善良,而且還很喜歡人。因為它天生神力,所以儘管村裡的人都不喜歡它,但還是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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