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遊之病 第四節

但是,這樣的想法實在太難以置信了,麻衣子當時真是這樣計畫的嗎?把信吃掉,這簡直是在開玩笑。雖然想要徹底隱瞞遺書一事只有這一種辦法,可堂堂一個有顏面、有尊嚴的大戶人家太太,真會這麼做嗎?麻衣子真覺得會發生這種事嗎?

把信紙吞下去……這種事說出來實在太離譜了,通子不禁懷疑當時的情況並非如此。可之前麻衣子和母親之間相互咒罵時不就說過這類話嗎?正因為情緒激動的母親曾說過那樣的話,才會使麻衣子想到這種可能。母親很早就去世了,通子記憶中對她的印象不算太深,但她確實會做出這種事來。儘管記憶已模糊不清,但通子總覺得似乎聽母親說過類似的話。雖然感覺有些奇怪,但母親確實說過「我會把它吃下去」,只是通子當時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要這麼說。

母親為什麼要把信吃下去?這其中的原因要徹底是個謎了。但除此之外,已找不到那封信可能消失的地方了。宣紙這種紙張,的確會給人那種誘惑——並非作畫用紙,而是半透明狀、纖薄柔軟的紙。母親那個人性烈如火,真要把她逼急了,她絕對會那麼做。

當時的情形會把母親逼到那個份兒上嗎?她是在什麼時候吃下去的呢?即便確實如此,感覺還是存在一些問題,但通子的腦袋總是昏昏沉沉的,什麼都想不起來。麻衣子是否早就猜到德子會這樣做,才選擇用宣紙寫遺書的呢?

遺書能被成功隱藏的可能性很小,也就是說,德子能做到這種事的可能性較低。眾人云集的婚禮,無數雙眼睛盯著。也正因如此,麻衣子才選擇這一天公開秘密。不想讓人知道遺書的內容,德子就必須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把它處理掉。麻衣子是否早就料到德子會把遺書吞下?有什麼促使她堅信德子會這樣做的理由嗎?假設麻衣子提前預料到了,是否有就算對方成功了,也會被拖下地獄的方法呢?

雖然有些難以釋懷,但如果事實果真如此的話,通子就能理解母親為何會變成那樣了。從母親的角度出發,不管心裡再怎麼苦,都不能提這件事。就算殺了她,她都不會承認自己剛才吞下了麻衣子的遺書。即便明知會陷入敵人的陷阱,她也只能忍著,啞巴吃黃蓮,除了一味痛苦呻吟,還得忍受周圍人狐疑的目光,這份苦悶足以令她發狂。沒準母親還在苦悶嘆息之餘拚命絞盡腦汁,並洞察到了發生這種事的理由。

毫無疑問,剛開始她肯定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可能會疑心是不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然而痛楚越發難以忍受,它愈演愈烈,已非忍耐就能挨過去的苦痛。隨後她驚覺,自己正逐漸滑向死亡的深淵。那一刻,她終於察覺到有人想取走她的性命。這個人是誰?是麻衣子。除她之外,沒有人會對自己懷有殺意。之後德子幡然醒悟:是那封遺書!那封遺書被下了毒!

當時母親心中的絕望與懊悔一點兒也不難理解。她已無法吐露實情,就算能,她也不會那麼做。即便豁出自己這條性命,也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那封信——這就是德子心中的執念。這複雜無比的心態和對麻衣子的憤怒,必然曾在一瞬間令她發狂。寫下的遺書里摻有劇毒,麻衣子竟然這樣不好惹,她心中竟然如此痛恨自己。

麻衣子從來不用宣紙以外的紙寫字,這是否也是為了日後給德子設陷阱而埋下的伏筆呢?宣紙的話,人完全可以一口吞下,她故意選擇這種能吃下去的紙寫遺書。如果德子沒吃下去,那就讓其他人看到好了;如果吃下遺書,讓它從世間消失的話,吃下的人就會死於非命。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若說有誰會吃下遺書,的確只有德子一個人。

思前想後,通子不由得嘆起氣來。麻衣子其實早已看清了對方兩三步之後的招數,做好了萬全的應對措施。雖然這種事一時之間很難讓人相信,但事已至此,除了相信之外也沒有其他辦法了。恐怕實情就是這樣的。麻衣子天生聰穎,她每天蹲在家裡,整日琢磨著怎樣向德子復仇。憑麻衣子的頭腦,能想出這樣的辦法根本不在話下。

麻衣子的深謀遠慮和老謀深算實在令通子咋舌驚嘆。與此同時,卻又不禁悲從中起。怎麼會這樣?她的生活怎麼會如此空虛?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一步?如此德才兼備的女性,性格還如此溫柔開朗,就因為這樣的事,讓她的才能全都付水東流,甚至棄世而亡。怎麼會這樣?這實在太荒謬了吧?!

可不管怎麼說,麻衣子的戰略部署奏效了,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麻衣子巧妙地達到了目的,只不過一些細節與她所期望的稍有差距。德子並沒把哥哥叫來參加婚禮,而且是獨自跑去叫麻衣子的。德子隻身一人發現了已死的麻衣子和桌上的遺書。這種情況對麻衣子而言是最糟不過的。然而,儘管具備能順利隱瞞遺書的條件,德子卻沒能抓住這千載難遇的機會。如果當時德子能再稍微冷靜一些,最後獲勝的就會是她。但在面對這始料未及的事態時,德子有些手足無措了。

德子沒有時間好好思考對策,這一點讓人不禁心生憐憫。沒隔多久,竹內太太便出現在了她的身後。聽到背後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德子驚慌失措,連忙把遺書塞進嘴裡咀嚼咽下。若是麻衣子在地獄裡能看到這副景象,必定會笑出聲來。其實當時母親並非一定要這樣做,儘管如此,她還是把信紙吞了下去。事實上,她只要把信塞進懷裡就行了。那天她身上穿著和服,並非洋裝,既然是和服,是很方便把東西藏在胸前的。

啊!明白了。終於想明白了。之前一直沒想起來,現在總算想到了。當時母親圍著做飯時穿的圍裙!記得自己那時還納悶,在這種大喜的日子裡,母親怎麼穿得如此隨意?不知母親是因為還得下廚做事,準備在去大廳前再脫掉;還是不想為了麻衣子這樣的人早早就穿戴整齊的緣故,總之她一直沒脫下那條白色的圍裙,所以當時她的前襟根本沒法塞東西。聽到有人走近的腳步聲,母親大驚失色,慌亂之中不知該把遺書藏到哪兒才好,無奈之下才把它塞進了嘴裡。

是嗎?通子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啊,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當時一臉獃滯坐在書桌對面的母親,身上的確穿的是白色的廚房裝束。可話又說回來,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這對母親而言,又何嘗不是一場悲劇?她的靈機一動,成功地使那封信不會在外人面前出現,但與此同時,也讓她自己陷入痛苦而死的結局。居然會中了麻衣子的詭計,這種事她絕對不能容忍。可她又不能說有關這件事的一句話、一個字,只能不停發出彷彿動物臨死前的呻吟。彌留之際,母親再也無法忍耐下去,最終還是說話了。當時的母親既沒有發狂,更沒有被鬼魅附身。是令人難熬的悔恨與憤怒,讓她在那幾個小時里徹底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當時母親的吼聲至今仍不時出現在通子耳畔。那吼聲既是一個女人在面臨死亡深淵時的絕望尖叫,又是她對宿敵的咒罵。

「畜生!麻衣子你這個渾蛋,畜生!你給我記著。等在地獄裡見了面,我要你好看!」

當時母親是這麼說的吧……

推想到這一步之後,通子到麻衣子念的大學去調查了一番。那所大學設有醫學院,說不定麻衣子就是從這裡偷走毒藥的。這僅僅是種假設,或許當初麻衣子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自殺。而到頭來,麻衣子選擇了其他的方式完成自殺,卻把那些毒藥用在了敵人身上。

麻衣子用這種方法葬送了德子。死的不光自己一個,同時將敵人硬生生地拽下了地獄。糾結了幾個月後最終得出的結論再次令通子備受打擊。三十年前那份遙遠的記憶全都徹底地變了色。那件看起來神秘莫測的事,竟是一場令人全身血液凍結的復仇,是兩個女人以生命相搏的鬥爭。溫柔善良的麻衣子竟然做出了那麼可怕的事——她殺害了撫養自己長大的母親!打那之後,父親被嚇得膽小怕事,德子拼上性命維護的家族威信也一落千丈,由江戶時代傳續下來的迦納家最終走向了滅亡。如此想來,麻衣子當時埋藏的,絕非德子一人。

承認並接受這所有的一切,對通子而言是非常可怕的。它令自己記憶中那略帶羞澀笑容、說話聲有如天籟般悅耳、性情溫柔的麻衣子徹底變了樣。長大成人之後對事實的認知讓通子感到痛苦不堪。對整日難遇一個誠實之人的她而言,麻衣子幾乎就是神聖善良的守護神。然而,命運卻推翻了通子的信仰。

事已至此,通子認識到自己必須接受麻衣子才是自己生母的事實了。她思前想後,發覺之前認為異常荒謬的事也都變得不再費解。另外,還有一件巧合幫助她認識到了這件事。

通子的生日是八月五日。對初三的學生而言,這是暑假裡的一天,不用曠課去生孩子,肚子最顯眼的時候恰巧學校在放暑假。通子回憶起自己生孩子時的情形。對通子而言,最痛苦的是懷孕第三和第四個月,整日被孕吐、低燒和尿頻困擾。挨過那段時間,痛苦感便一掃而空,肚子也不像之前那樣顯眼了,感覺一下子輕鬆了不少。接下來比較難熬的是最後那一個月和臨盆前的陣痛。那時候不管是起身還是蹲下,都得花很大的氣力,洗澡時都沒法兒好好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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