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遊之病 第一節

最愛之人麻衣子的死,還有母親那悲慘到無以復加的死,接連發生的這兩場悲劇,令通子的人格根基發生了歪斜。當時通子還沒上小學三年級,年齡也僅僅只有八歲。

不僅如此,還有那件發生在半年前那個夏天的事——藤倉良雄的死。這三件事中的任何一件都能給通子帶來足以改變人生的衝擊,而它們的相繼發生,打擊之沉重,就算是如今已經成年的她,想要承受也絕非一件易事。

後來通子曾經這樣想過,為了讓自己承受住這沉重的打擊,或許神靈破壞了自己內心的某個部分,使她失去了某些常人應該有的感覺,從而避免精神出現問題。這難道不也是某種平衡嗎?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年)以後,通子突然變成一個獃頭獃腦的孩子,她自己也察覺到了這一點。說她變得沒有任何感情或許有些不恰當,但至少開始異於常人了。

有關這些,之後再展開詳細說明。總之,通子當時因為這些事所受的打擊,是她本人和周圍的其他人都無法準確估量的。正因如此,也無從治療。

在其他人眼裡,通子看上去只是稍稍變得陰鬱了些,其他方面完全沒有差別。大家都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自身的成長,她還會變得開朗起來。甚至有人覺得,她這種變化是已經從打擊中重新站起來了的表現。實際上,這種說法也沒有什麼不對。只要本人沒有什麼問題,不管多麼平庸的解釋都無所謂。而且後來念高中的時候,通子也確實又變回同伴中比較活潑多話的人。只是沒人知道那些變化中隱蔽的因由。

深深的傷口被通子藏在內心深處,任何人都看不到。有時通子自己都幾乎忘卻了。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那些東西逐漸發酵、變質,終於成為深埋在她心中的火藥。不知哪天受到某種刺激,便會引發嚴重的爆炸,令周圍人震驚不已。通子已變成一個面臨危險或悲劇時,會產生特殊反應的人。

周圍人無法洞察通子內心傷痕的原因多種多樣。對她的第一重打擊來自於藤倉良雄的死。然而這件事背後的真相,通子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就連她唯一完全信任、願意對其敞開心扉的麻衣子都沒有告訴。因此,良雄的真正死因,不管是通子家的人,還是附近的鄰居,甚至藤倉的父母都毫不知情。知道這件事的,只有通子、良雄的兩個哥哥和姐姐。這件事曾讓通子痛苦不堪,整日提心弔膽。不,應該說恐懼蓋過了痛苦和悲傷。如果不明白這個前提,也就無法準確地感受通子所受到的打擊。

良雄事件帶來的傷害,並不僅限於身為加害者的罪惡感。更令通子感到恐懼的是良雄的哥哥姐姐,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會在什麼時候、以何種方式採取報復。這份恐懼蓋過了罪惡感,隨著時光的流逝,它在通子心中所佔的比例不斷增加。而另一方面,不管通子如何否定,時間都在緩緩治癒麻衣子和母親的死在心中留下的創傷。這一反差更讓通子痛苦,她甚至認為,如果當時沒有發生良雄那件事,後來那兩場悲劇或許就不會發生。或者即使發生,也不會在她心裡產生多大的影響。

雖然這樣的認識極度不誠實,但實際上,正因為最初那場悲劇的發生,才使通子能承受住隨後的兩場悲劇,這種解釋似乎也並非全無道理。最初的那場悲劇,令通子變得冷靜而堅強。

良雄的悲劇可不是草草幾句就能說清楚的。通子所扮演的也不僅僅是強忍內心悲痛的少女這樣一個安全的角色,要想活下去,就必須有堅韌的毅力。因為身邊沒有人知道良雄事件背後的實情,也就不可能有人能夠洞察通子內心的想法。如果硬要說誰能夠洞察,估計就只有良雄的哥哥姐姐了。

沒人能理解通子,其實還有一條更為單純的理由。那就是周圍沒有想去理解她的人。麻衣子死了、母親死了,迦納家就只剩下通子和父親郁夫兩個人了。

然而,現在的郁夫也和通子沒多大差別。通子雖然整天無精打采,只是憑藉慣性去學校上課、放學回家,但至少身體內還蘊藏著生命力,有對外界的認識與自知。郁夫的情況卻有所不同,感覺他就像主動放棄了生命、心甘情願地淪落為活死人一樣。他整日躺在自己的房間里,一動不動。不說話、不吃東西,在被窩裡一躺就是幾個星期,不知是睡是醒。

事情剛發生那幾天,由於要給麻衣子和德子辦喪事,郁夫曾離開過床榻一段時間。喪事剛一辦完,他就立刻倒下不動了。雖然曾請大江醫生來看過,卻沒能查出病因,只說是積勞成疾。

通子當時還是個孩子,從未有過批評父親或是給他打打氣這類想法,何況她自己也整日神情沮喪。後來大伙兒實在看不下去,鄰居家的女孩子們還跑來幫忙照顧。然而,父親那時連面子都絲毫不顧了,毫不掩飾臉上的嫌惡之情,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還說什麼可別指望他給錢這類招人厭的話。而那些心存善意的鄰居放在他枕邊的飯菜,他幾乎都沒碰過。

兩個女人死後,整個家突然變得空空蕩蕩的。特別是沒有了麻衣子,家裡驟然失去光彩,黯然失色,成了一堆腐朽舊木與瓦礫的集合體。就連玄關那麵價值不菲的古董屏風,看起來都是那樣的污穢破舊、寒磣噁心。整個家都陰暗而潮濕,不管走到哪裡,都散發著末日將至般的腐壞氣味,死寂無聲。這一切令通子感到恐懼不已,她覺得自己一家宛如住在廢墟里的蝸牛。

住在這樣一個「家」里的父女兩人都如同丟了魂兒,形單影隻地顧著各自的事。這種生活毫無生機可言,像地獄生活的開端。通子時常會想,自己這一家的生活明明如此乏味枯燥,母親為何還要那樣挖空心思地把麻衣子趕出去呢?沒過多久,通子便大致理解了母親當時的心態。雖然還沒能徹底揣摩清楚麻衣子的想法,但在洞悉其他女性的心態上,通子可謂早熟得令人吃驚。不過其他部分,她只比普通孩子稍好一點點。

話雖如此,當時的通子確實太年幼,無法幫家裡燒飯做菜。就這樣丟著不管的話,父女倆搞不好會活活餓死。眼見如此,住在附近的女人便輪流送飯過來,或者乾脆在通子家做飯。但通子看得出來,做出這種善意之舉的人已漸漸變得驕橫,不再像之前那樣謙和溫柔。這樣的變化讓通子受挫不小。因為不喜歡看到外人一臉得意地自由出入自己家門,所以每到這種時候,通子都會躲起來,避免和她們碰面。但實際上,這只是一種無力的抵抗,那些主婦每次都會把通子找出來,一邊愉快地放聲歡笑,一邊出言輕侮。

也有人提議找個親戚過來暫住,照管一下家裡的大小事務。後來這個提議不知怎的傳到了通子的耳朵里,使她心中生出莫名的厭惡。她總覺得,只要有一個女人踏進這個家的門檻,家裡就會發生不幸。但若要問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維持父女兩人的生活,通子也說不出來。總而言之,不管怎樣她都不樂意。人世間的營生、成年女子的想法,在通子心中已經超越了厭惡的界限,令她感到恐懼。

特別是玄關旁的那間屋子,更是令通子感覺異常恐懼,不敢靠近。雖然一開始麻衣子住過的那間屋子也一樣令她害怕,但經過一段時間之後也就適應了,敢進屋了。多虧了曾與麻衣子有過一段的快樂記憶,戰勝了那地獄般的經歷。

但通子就是不敢經過玄關,每天放學回家進門之後,她不是穿過庭院繞上檐廊,就是先到廚房,再從側門進家。每次走過哭喊不停的良雄曾被抬進的房間,通子就會產生抵觸反應,起一身雞皮疙瘩。那幅畫著山水畫的屏風也會令她毛骨悚然。然而,只要走進玄關,無論如何都要從那間曾經死過兩個人、似乎一直有鬼魂縈繞不散的房間門口經過。即便繞道庭院,也會走過房間側面緊閉的窗。每到這種時候,通子都會閉上眼睛,徑直往前走,穿過庭院就沒有那種感覺了。這幾乎成了通子每天回家的儀式,也是每日都要忍受的折磨。

之後再回想當年,總令通子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雖然自己幾乎對家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感到恐懼,卻唯獨忘記了埋著最可怕之物的柿子樹下。可能是因為之後接連經歷那麼多可怕的事,讓通子把埋在庭院角落柿子樹下的那個東西徹底忘了。害怕家裡的無數場所,卻單對庭院沒有任何感覺,信步其中也絲毫不會覺得害怕。仔細想想,或許這也算是通子身上的一種反常現象吧。一面對常人不在意的事物感到異常的恐懼,一面又把一些應該牢記在心中的事拋諸腦後。

葬禮之後的一個月,儘管通子內心的創傷絲毫不比父親郁夫小,但她卻迅速振作了起來,讓她重新站起來的動力來源於麻衣子。隨著內心的慢慢堅強,之前麻衣子講過的精彩故事,彷彿從泥漿中凸顯出來的珍珠,漸漸露出光芒。通子再次回想起麻衣子,一邊仔細聆聽存儲於內心深處的她的話語,一邊沉浸在她所講述的故事中。為了知道得更加詳細,通子還跑到學校圖書館,把宮澤賢治的童話全都讀了個遍。雖然那些故事看起來也很有趣,但通子總覺得從麻衣子口中聽到的更加生動。

某天,通子突然想起麻衣子曾經說過,在盛岡郊外的姬安岳山頂,有一處銀河鐵道車站。每到夏天在北上川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