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演說的女人 第八節

「你還有個兒子,是吧?」帶著幾分挑釁意味,吉敷問道。

「嗯。」恩田之妻用陰暗低沉的聲音應道。

「你兒子現在情況如何?」

「他把我們之前在盛岡開的那家烤肉串店改造成了一家卡拉OK店,如今和媳婦一起經營著。」

「還順利嗎?」

「你是說店裡的經營狀況嗎?」

「嗯。」

「還算不錯吧。」

「那麼,你兒子理解你的這種行為嗎?」

「他根本無法理解。他把我當瘋子,連店門都不讓我進。」

「哦?你該不會跑到兒子的店裡去演說、徵集簽名了吧?」

吉敷這句話聽起來極為諷刺,恩田之妻一言不發,從她的這副樣子來看,估計恰巧被自己說中了。

「你這麼做是為了救出他父親,連他都不能理解你的話,也太令人傷心了。」吉敷安慰道。

「其實他心裡也是左右為難。他怕老婆跑回娘家去,才這麼小心翼翼的。」

「哦,原來反對你這麼做的人是你的兒媳啊?」

「是兒媳的父母反對。」

「哦,原來如此。」

說完,吉敷點了點頭。

「當年結婚時,女方家長就極力反對,是我兒子死皮賴臉把兒媳娶進門來的。」

沒想到殺人犯一家,連兒子結婚都有這麼多麻煩。看來人們最關注的還是面子問題。吉敷再次苦笑,想必女人心裡也很明白。既然如此,為了自己的兒子,她就不能稍微收斂一些嗎?

「可是親家說的話明明就前後矛盾。不就是因為他們說不想讓女兒嫁給殺人犯的兒子,我才想盡辦法、要在法庭上證明我丈夫的清白嗎?結果現在又逼我停止這種活動,否則就要把他們的女兒帶回家去。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啊?!」

很明顯,她的親家並不關心事實究竟如何,他們擔心的只是顏面問題。

「你兒子是什麼時候結婚的?是在一審的時候嗎?」

「不不,在那很久以後了。當時法庭已經判決,我正在籌備二審的事。結婚那年我兒子二十八歲,也就是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年)。」

昭和六十年。吉敷的心微微震撼了一下。

「二十八歲也正好是丈夫被捕時我的年齡。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恩田的妻子怯生生地感嘆道。然而吉敷心裡卻有另一番感觸。

昭和六十年恰好是「夕鶴九號事件」發生的那一年,那件事吉敷至今難以忘懷。五十九年(一九八四年)年底,十二月二十八日,已和吉敷離婚五年的通子突然打來電話,緊接著又出現了相貌與通子酷似的屍體。吉敷不得不在大年夜,匆忙跳上夜行列車。之後,便發生了那件慘案 。

雖然那件案子讓吉敷和通子在分別六年之後再次重逢,但也留下了一段苦痛的記憶。那段記憶是如此心酸,以至於對吉敷而言,昭和六十年就像一個傷口,殘留在他的腦海里。

心裡這麼想著,吉敷突然對眼前這位老婦人痛苦的半生產生了一種感同身受的感覺,這令他感到困惑不已。吉敷完全理解她那不為人知、無處訴說的痛苦,以及心中那無處宣洩的憤怒。雖然吉敷並不期望能理解她,但在聆聽對方講述時,心中難免生出一種宛如刀絞般的共鳴。吉敷知道,這正是自己性格的弱點。

聊著聊著,不覺已日頭西沉,周圍隨之逐漸變暗,恩田妻子的臉也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冷風驟起,吉敷和恩田的妻子沉默了一陣,接著她把簽名用的紙板塞回包里,看樣子準備回家了。吉敷則一直默默地看著她。

這時,她把一張紙遞給吉敷。吉敷接過來一看,只見紙的上方用大字寫著「恩田幸吉無罪」的字樣,字下邊有張恩田年輕時的照片。剩下部分密密麻麻地排滿了較小的鉛字,似乎是案情概要和說明此案確有冤情的理由。吉敷大致看了一遍,內容與剛才聽到的大體相同。

恩田的妻子沒再多說什麼,她已經知道吉敷是名刑警,明白不管說什麼都是白搭。她沉默不語的樣子,無聲地傾訴著這四十年來所經歷的人世滄桑。又是一天的努力,卻只找到了一名聽眾,不巧的是,這名聽眾還是個刑警。在這四十年的爭鬥里,她從未得到過刑警的幫助,對她而言,刑警和檢察官就相當於她的敵人。

即便如此,她還是微微地向敵人低了低頭,然後右手拿著包,邁步橫穿過公園,朝新橋站方向走去。她的身影對面,駛過行道樹邊的車輛紛紛亮起尾燈。

吉敷怔怔地望著她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出神,束手無策。她那雙肩微垂的樣子,不禁令人心生一絲憐憫。漸漸遠去的人影越來越小,就像一個獨自歸家的小學生,彷彿隨時都會融入黃昏時分的昏暗暮色中一樣。這個小小的身影,想必今後所能做的也頗為有限吧。

不知她準備到哪兒去,她的家不是在盛岡嗎?可能東京這邊有暫時借住的地方吧。估計她今晚還會在借住的地方再次發表那通無助的演說,只要別被人當成瘋子就好。

吉敷強裝出冷酷無情的樣子,依然坐在長凳上,沒有挪動一下。

他只能這樣目送著她走遠。要是對每一名嫌犯的家人都心存同情,和他們扯上關係的話,即使自己有三頭六臂,也定然不夠用。吉敷知道只要此時隨便叫對方一聲,自己就會被捲入麻煩中。之前曾多次發生過類似的事,每次都天真地應了對方一聲,結果就是無窮無盡的麻煩事。這也是晉陞考試早就通過,自己卻一直無緣升職的原因。

吉敷突然想,此事如果發生在自己剛剛成為刑警的時候,情況又會怎樣呢?自己是否會應她一句昵?如果任由她這樣走遠,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與她相遇,也沒辦法和她取得聯繫了。

此時恩田之妻已走出很遠了,背影很快便會消失在黃昏的暮色之中。吉敷最終還是輸給了她那悵然若失的樣子。

「太太!」他大聲吼道。

借著昏暗的暮色,勉強能看到對方停下了腳步。

「你住在哪兒?」他大聲問道。

「西日暮里的泰平賓館。」女人說。

吉敷知道那個地方。那裡有很多外國人居住,也有許多警察們所熟悉的廉價木造旅館。吉敷猜測,或許她就住在某間伊朗人開的旅館裡。在那裡,任由她怎樣演說都不會有人理睬的,因為根本沒人能聽懂她在說什麼。

「你打算在東京待多久?」

吉敷向她走去,兩人間的距離在逐漸縮短。

「至少還會再待一個星期左右吧。」女人說。

「我知道了,謝謝。」

女人轉過身去,繼續向遠處走去。她走出公園,背影消失在人行道上的樹影之中。吉敷沒再邁步追趕。但她那冷漠的背影,彷彿不再對任何人抱有期待的態度,引發了吉敷內心深處的共鳴。吉敷在心中默默地為她加油,雖然她的心愿達成,將意味著他的同事的陳年錯誤被揭發。

吉敷開始試想,如果自己是負責恩田事件的刑警,情況又會如何?或許自己也會把證據隱藏起來,一邊因為她的活躍而痛苦糾結,一邊逃避對逮捕原由的解釋說明,並暗中控制著審判吧——

不,如果換做自己,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他是絕對不會墮落到那個地步的。如果罪犯的妻子提出要見自己,自己一定會坦然面對,曉之以理,向她解釋清楚為什麼要逮捕她的丈夫。即便要上法庭,只要對方的提問發自肺腑,自己也會正面回答對方,不迴避也不閃躲。如果連這樣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的話,還哪來勇氣去逮捕犯人?還有什麼嚴刑逼供、捏造證詞,這種事就算死,自己也絕不會做出來。

維護法律的公正性,能讓老老實實的百姓安心度日。正是為了這一點,自己才選擇當警察的。如果連初衷都忘卻了,那做什麼事就都沒有意義了。吉敷希望自己直到退休都能夠保持這樣一份身為男子漢的榮耀。不管今後發生什麼,也不管自己將會遭到怎樣的冷遇,都不會有半點遲疑,這份信念從未改變過。

犯下罪行的人很多也有他們自己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貧窮,這一點吉敷完全能夠理解。但並不是每一個貧窮的人都會去以身試法。吉敷並不願參與探討這方面問題,他很清楚,對自身的放縱才是墮落的根本原因。不去面對自己的缺陷,只是一味地掩蓋,還整天耀武揚威的話,遲早有一天,邪惡會自此萌芽。那時候,只要周圍存在合適的借口,就全部會成為擋箭牌。因此,有時候只需一眼,吉敷就能分辨出對方是一個怎樣的人,不管那個人再怎麼巧舌如簧,都絕對騙不了他。面對這樣的傢伙,吉敷都懶得與之爭論。

這次的恩田事件情況又如何呢?自己就這樣扔下那個年老無助的女人不聞不問嗎?這樣做,能稱得上維護正義嗎?

如果沒人幫她一把,那個女人估計永遠都無法達成心愿。她手裡沒有新證據,主任那個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出庭作證的。所以,她這一次的重審申請,必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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