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演說的女人 第七節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吉敷反問。

「之前我曾和許多人說過我丈夫的案子,不光律師、檢察官,還有刑警。你不像只是對案件抱有興趣,而且說話方式和想法與眾不同。此外,你似乎認識剛才的峰脅。」

峰脅指的就是主任。雖然吉敷並不想刻意隱瞞這件事,但如果讓對方知道這一點的話,或許會有些不利。

「難道我說錯了?」

「沒有。」說完吉敷感到有些尷尬,連忙接著問道,「記得你剛才說你現在有個請求,到底是什麼?」

恩田的妻子陷入了沉默。她輕輕地把石椅上的包拖到身旁,把手伸進包里,緩緩抽出一塊夾有一沓白紙的板子遞到吉敷眼前。

「就是這個。」

只見紙上印著一條條細細的橫線,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簽名板啊……」吉敷喃喃道,「你是在收集簽名嗎?」

女人嘟噥了一句「是的」,又點了點頭。

「這樣的忙,我想……」

說到一半,女人忽然打住了。她似乎突然很想哭,為了強忍淚水才打住話頭。吉敷嘆了口氣。雖然他很希望自己能幫上點兒忙,但簽名這種事他不可能做。

「重審申請進展如何了?」

「已經到高裁了。」

「東京的高裁?」

女子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難怪剛才會在法院大樓里看到她。

「情況如何?能贏嗎?」

「嗯,這次的律師很能幹。」女子慎重地回答道。

「事情能成嗎?」

「我們現在缺少有力的證據。之前審判時從未出現過的全新的證據。畢竟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證據很難找。再這樣下去,搞不好會打不贏這場官司。所以,我就想到了簽名……」

原來,這就是她獨自一人跑到這裡、沖著空無一人的廣場發表演說的原因。估計她現在無法一個人安靜地待著,就想出了徵集簽名這種病急亂投醫的辦法。

可惜周圍沒有一個聽眾。可能正因如此,她才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我不能給你簽名。」

吉敷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她。或許她心裡早已明白,但吉敷還是要說明,這令他感覺很難受。

「正如你所說,我是名刑警。」

聽吉敷這麼一說,女子一臉悵然地說了句「果然」,臉上不見絲毫笑意。

「那麼刑警先生,你相信剛才我說的那些話嗎?」女子問道。

吉敷苦笑了一下:「我嗎?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很聰明,如果你相信我說的話,事情說不定會有好的轉機。」

恩田的妻子一臉嚴肅地說道。這令吉敷苦笑不已,若要形容得再形象點兒,完全可以說他差點兒就撲哧樂出聲了。

「這你就大錯特錯了。很抱歉,這件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就算我相信你丈夫蒙受了不白之冤,也沒有能力去做些什麼。所以,對太太你來說,我這個人幫不上任何忙。」

吉敷與其他刑警有些不同,就算有人理解,也會覺得自己是櫻田門裡最沒意思的刑警。帶著自嘲,吉敷心裡如此想著。

「這樣嗎?」

「是的。」吉敷簡單應了一句。

「那……能幫我給峰脅帶句話嗎?」

「給主任帶句話?什麼話?」

吉敷半帶苦笑地問道。要說目前所知的最不喜歡助人為樂的人,恐怕就要數這位主任了。

「就說我希望他到時候能夠出庭作證。」

「你說什麼?」吉敷大吃一驚,「你想讓主任出庭作什麼證?」

「證明警方當年違法逮捕我丈夫,並且嚴刑拷打,逼他寫下供詞。」

「啊,這話什麼意思?」

吉敷的神經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當年闖進我家帶走我丈夫的人就是峰脅。昭和三十三年,峰脅還在姬安署任職。」

吉敷默默倒吸了一口涼氣,盡量不引起對方的注意。原來主任出身盛岡啊!說起來,以前似乎聽說過他是從東北地區來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這樣的話,事情就不難理解了。剛才目睹的主任和恩田妻子之間的摩擦,主任稱之為「別人的案子」,還痛斥自己「湊熱鬧」。然而事實上,這就是件不折不扣的「主任的案子」。

令人震驚。

「主任當時只有二十多歲吧?」吉敷問道。

「當年他剛滿二十。年紀輕輕,卻盛氣凌人,總是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不把嫌疑犯當人看,整日忙著爭名奪利。我丈夫總說,他恨不得把姬安署里的刑警全都殺光,但他最恨的還是峰脅。每次看到他,就會讓人氣不打一處來。」

吉敷硬壓著自己沒說一句話。只要有人說起那個人的壞話,吉敷就會在不經意間和對方產生共鳴。他那種令人髮指的強硬態度,即便在已經失去了退休資格的現在,依舊沒有絲毫改變。看來,他那個人打年輕時便是如此。不,或許他正是想到如果不趁年輕好好發揮一下,今後也別想出人頭地了。

「後來聽我丈夫說,當時的警方雖然肆意妄為,但在認定兇手這件事上,剛開始署內還是有一些反對意見的。畢竟既沒有證據,也沒有動機。就是那個人說服周圍人,讓他們沿著這條路查下去。逼供的時候,打我丈夫打得最凶的也是他。當時他還揚言,說他們當刑警的有第六感,愚笨的普通老百姓就算想破腦袋也瞞不過他們。還說他們是受天皇任命的,跟我們生來就有所不同。那傢伙想盡一切辦法,無論如何都要把我丈夫定為兇手,還跟他的前輩說不這樣的話就麻煩了。」

吉敷眼前彷彿出現了當時的情景,主任那個人的確會幹出這種事來。

「在把我丈夫送去檢察院的車上,他還在不停地威脅,說如果敢在檢察官面前改口,就立刻把我和孩子也抓起來,我們這一家子休想逃脫什麼的。峰脅其實是害怕,怕我丈夫在檢察官面前說自己是受刑不過才屈打成招的。」

吉敷心想這可未必。在這種事情上,檢察官和警察都是一個鼻孔出氣,彼此心知肚明。

「得知檢察院將起訴的消息之後,姬安署的刑警們跑到酒館裡喝了一頓慶功酒,峰脅還受到了表彰。一審時我丈夫被判處死刑,峰脅因此獲得獎金和獎狀。把我們這些無辜的人推到地獄的深淵,那傢伙卻得了獎狀和獎金。警察簡直就是瘋了!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兒?警察的職責難道不是守護市民的安全嗎?一幫畜生!」

恩田之妻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顫抖。

吉敷默不做聲。對方的憤怒不難理解,但被警方送入監獄的嫌犯也並非全都蒙受了不白之冤,其中大部分確實是罪有應得。要是這世上沒有刑警,狀況會更可怕吧?

「後來峰脅憑藉同樣的強硬做法一口氣走到今天,如今他終於成為東京警署搜查一課的主任了。」

這一點吉敷很清楚,他早有耳聞,警察隊伍里確實有許多這樣的傢伙。其中的典型便是靜岡署的便山,他曾受過六十次表彰,甚至還拿過法務大臣獎,不知曾把多少名罪犯送上靜岡地方法院。但要說那些人中實際上有多少真的犯了罪,可謂鳳毛麟角。

對他心存怨恨的人不計其數,便山卻有一番自己的道理和正義準則。只不過退出警界的他過得凄涼無比。

「如果峰脅願意出庭,在庭上說明昭和三十三年逮捕我丈夫時的情況,我想,重審的大門便會敞開。」

或許她說得沒錯,但這件事就算說破天也是不可能的。除非峰脅精神失常了,不然休想讓他在法庭上承認自己當年的惡行。

「能有勞刑警先生你想想辦法,說服他嗎?如果你能幫我這個忙,我這輩子都將感激不盡。如今我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估計也沒多少時日可活了。」

「姬安岳那邊的警署不是曾因此案表彰過主任嗎?如此一來,這件事可就是關係到整個警署面子的大事了。何況後來主任還出人頭地了。而且,他在負責處理暴力團伙案件的時候,確實做出過不少實績。他那樣的人,有時會因為對象不同而變成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吉敷感嘆道。

「這麼說,我們不就走投無路、只剩絕望了嗎?難道我們只能抱頭痛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一生就這樣耗盡嗎?」

「其他人姑且不論,主任這條線肯定行不通,這一點再明顯不過。就算你把他殺了,他也不會答應你的,你還是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別的辦法?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吉敷陷入了沉默。辦法不但有,還不止一種。如果對方開口詢問,吉敷就會告訴她。不過這麼做是否合適?在此之前,吉敷想先弄清恩田是否真的受了不白之冤。要是恩田確是真兇,自己幫助他的妻子,就等於是在幫罪犯逃脫懲罰。

「你丈夫現在在哪所監獄?」

「小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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