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演說的女人 第二節

見店員如此苦苦哀求,吉敷終於沒能鐵下心來拒絕,他這人生來心腸就軟。可要讓他把咖啡錢還給主任,吉敷寧可去追捕一個隨身攜帶手槍、正四處逃亡的兇惡罪犯。主任那個人,很可能會因為這杯咖啡錢而和自己過不去,乾脆就當主任請自己喝了杯咖啡吧。可一想到這一點,吉敷又感覺心裡不痛快,難怪那個女人說什麼都要自己付錢。吉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吉敷不打算回櫻田門,手頭的案子剛剛解決,他想稍微忙裡偷閒一下,於是便去了日比谷公園。這是個冬日的溫暖午後,隔著金屬網,吉敷看見幾個身穿白色運動服的男女正在打網球。吉敷在旁邊長凳上坐下,看了一會兒。

不知為何,吉敷一直對法庭審理提不起半點興趣,他獃獃地盯著忽左忽右、來回飛躥的網球,一種空虛感漸漸湧上心頭。雖然就連他自己也搞不清這種感覺是源於之前和主任之間的不快,還是因為見到了那個女人,總之就是不大痛快。

想當年,自己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變得好一些,才選擇了這個職業。可如今,就連自己都無法確定所做的事能否幫到了別人。雖說吉敷並不是想聽到他人的感謝之辭,但這種整日只能聽到憤怒與怨言的差事,已令他厭倦。不過這也不能完全賴到刑警這種職業的頭上,或許是自己的做法有什麼問題,要不就是內心出現了扭曲。

吉敷背靠在長凳的椅背上,抬頭望著頭頂的樹梢。突然,眼前浮現出一片灰色的沙灘,那是什麼地方?應該是北方的一片海灘吧。海水退去,雜草出現;海潮湧來,雜草消失。遠處有艘破木船,晃晃悠悠地走近一看,只見船身上下全是裂縫,彷彿一具人類枯骨。一想到這玩意兒竟然曾在大海之上乘風破浪、四處漂蕩,吉敷就覺得可笑。

他忽然開始懷念起那趟旅行。時至今日,當初會到那個地方去的原因早已忘卻,只是很想再次站到那片海灘上。其實,當腳下真的踏著那片海灘時,吉敷心裡反而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既不覺得那是片令人內心祥和的土地,也不認為那裡的景色有多麼優美。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他的腦海中開始多次重現那片曾經到過的地方,那裡是如此詩情畫意,讓人心生感慨。被夕陽染紅的破船、被水浸濕而變黑的沙灘……一切都那麼令人懷念,感覺彌足珍貴。所謂的暢快就是這樣一種感覺吧——真真切切地親自體驗時,心中反倒沒有太多感覺,直到日後回想起某些事物的時候才會有所觸動。

工作亦然。真正動手去做的時候,你只感覺心煩意亂。疲憊、煩躁,整天只看得到人情的冷暖和人性的醜惡,面對著永無止境的憤怒。特別是當你發覺其實這發向自己的怒火才是真正的正義時,就會愈發地感覺疲憊。雖然很想告訴對方,自己這樣做其實是為了他們好,但想來估計就算說了對方也聽不進去。即使打心底里期望那些淚流滿面地反駁自己的人能夠明白自己的想法,但對方心中的想法終究難以操控。就算他們這次放手了,以後還是有可能繼續尋找別人,不停地破口大罵。

然而,即便是這樣一份工作,有時回想起來還是會不禁心生留戀,有時甚至還會感覺內心祥和。實際做的時候總會覺得煩悶透頂,一心只想著儘快和這種垃圾工作劃清界限。但如今回想起來,又是那樣地令人懷念。要是所有有關工作的記憶都能變成如此,不知自己能獲得多大的救贖。唯獨除了那個低能的主任,估計就算到了陰曹地府,自己也絕不會對他有絲毫留戀之情吧。

耳畔似乎有人在嘶喊,雖然聽不清到底在喊些什麼,但那聲音卻一直附著在有節奏的擊球聲和正享受運動的男女所發出的歡呼聲之上,綿延不絕。吉敷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周圍的一切聲響全都消失無蹤,才確定那個聲音的存在。

表面上寂靜無聲的公園,如果側耳細聽,就會發現其實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路上汽車來回穿梭的雜訊、人們的交談聲、孩子們的叫喊聲、噴泉的水滴落水面的聲音……由於這些聲音的阻撓,那個聲音幾乎被吞噬。不過那個聲音可不服輸,它持續不停地延續著,細細聽來,還能分辨出音調,似乎是個女人發出的,感覺像是在發表演說。至於發聲者是誰,到底在說什麼,就完全無從知曉了。

能聽到,卻無法聽清內容,這不禁讓人有些焦躁。吉敷從長凳上站起身來,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信步走去。他穿過花壇,走到噴泉所在的廣場。水聲和人們交談的聲音逐漸變大,只見對面斑斕的樹影下,有一名身材瘦小、戴著眼鏡的女性正在高聲疾呼。吉敷緩步走近一看,才發現那正是之前在法院大樓的地下咖啡館裡遇到的女子。

吉敷吃了一驚,同時也被勾起了興趣。他繼續朝對方走去,但兩人一直沒有眼神的交流。女人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了一樣,雙眼盯著半空,嘴裡不停地呼喊著。吉敷心想,如果就這麼出現在她面前,很可能會驚嚇到她,於是他改變了前進的方向,轉而繞到廣場邊緣,順著林蔭道走到她的左側。如此一來,自然就能聽清她說的話了。吉敷在不遠處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得知法院做出了錯誤的判決之後,我便開始敲打上訴的大門。我不停地敲,然而上訴重審的大門卻一直沒有為我打開。我知道,這原本就不是一扇能輕易敲開的門,因為這關係到法庭的顏面。」

這就是吉敷聽清的第一句話。

「法院里那些偉大的法官們,不僅認定自己永遠不會出錯,還想讓我們這些普通百姓也這樣認為。想來諸位心裡也是這樣想的吧。看起來法院的偉大法官們在宣讀判決書的時候,都對所有證據進行了反覆推敲,是絕對不會出錯的。其實不然。我同意大多數判決是正確的,並且堅信這一點,但並非全部公平。其中也存在搞錯了的情況,有時還錯得非常離譜。國家錯殺了無辜的人,其家人的一生也跟著被毀。錯誤就是如此嚴重。在戰爭剛剛過去的那個混亂時代里,這樣的錯誤常常發生。可是,既然犯下了這樣的大錯,法院為何不願出面承認呢?」

吉敷大吃一驚,搞不明白這女的究竟是在幹嗎。剛在法院樓下的咖啡館裡和主任吵了一架,馬上又跑到公園廣場的角落裡沖著噴泉發表起演說來了。

說她「發表演說」可一點兒都不誇張,實際上她確實是沖著忽高忽低的噴泉喋喋不休。女人面前沒有任何聽眾,即便有人路過也會匆匆走開,根本沒一個人聽她說話。附近的楠樹在女子蒼白的臉上投下斑斕的陰影,滔滔不絕的她每一次活動面頰,光斑都會隨之上下晃動。

女人身後的長凳上橫放著那隻吉敷曾經看到過的手提包。一疊白紙探出包口,看樣子彷彿隨時有可能散落出來一樣。

「在此之前,我曾經寫過多達幾十封的上訴信。可是諸位,所謂的上訴信究竟有什麼用呢?『上訴信』究竟指的是什麼?所謂的法官當真如此偉大嗎?難道他們生來就該高居於我們這些草民之上嗎?在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之前,我也曾對法院和偉大的法官大人們心存敬意。然而,法官們卻從未看過我寫的上訴書,就連大學老師寫下的血液鑒定書都沒看過。殺人現場絕不可能沒有兇手的指紋,只不過全被警察和檢察官毀了。我曾經通過律師,多次懇請法官下令讓他們上交證據,法官卻從未理會過我。其實法官根本就不打算公正地裁決此案。他們只求明哲保身,隨隨便便地接受警方上交的資料,然後再做出不痛不癢的判決。這種冥頑不化、連自己的錯誤都不肯承認的人,我們還要把他們當神一樣地敬重嗎?」

一聽到她是在說刑事審判的事,吉敷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這畢竟關係到自己的工作。他再次想起剛才在法院大樓的咖啡廳里看到主任和她發生爭執的一幕。

也不知剛才那場爭執和現在她說的這些話之間是否有什麼聯繫。

不,兩者必定有所聯繫。吉敷豎起耳朵,女子卻絲毫不以為意,她的臉嚴肅得彷彿面部肌肉都僵住了一般。

「昭和三十三年,我們還處在貧困深淵的底部。就因為貧困,我的丈夫遭到了警方的懷疑。難道說貧困也是一種罪?我們雖窮,卻從不會去給別人帶來痛苦。我們辛苦經營著一家小小的烤肉串店,但生意不好,只能靠借債維持。然而最後把借款還清的是我,不是我的丈夫。我丈夫從沒犯過罪,去偷去搶,藉此來償還過債務,這些都是誣陷!可是警方不相信。任我們磨破嘴皮,他們還是不信。他們問我錢是從哪裡弄來的,讓我拿出證據,證明那些錢的來路正當。警察還叫我把幫忙湊錢的人全找來。」

靜靜聆聽她的控訴,吉敷卻覺得警方這樣做也並非全無道理。如果他們夫妻兩人有能力拿出那麼多錢,這個女人的丈夫就不會遭到懷疑了。女人說的話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完全搞不明白她想表達些什麼。會出現這種困惑,似乎也並不是因為吉敷是從中途聽起的。

「但我做不到。這其中自然有我無法做到的原因。」

究竟是什麼原因?估計這個女人的丈夫被判的是殺人罪吧。難道就算丈夫有面臨以謀殺罪起訴的危險,她還是無法做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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