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頭男的擁抱 第十五節

父親快步衝上走廊,通子緊隨其後,再後邊是竹內太太。

竹內太太說的那句「吐個不停」令通子感覺心如刀絞。一路往前衝去,通子忽然明白了擔憂的原因——這句話在藤倉良雄被送到家裡來的那天夜裡也曾經聽過。對通子而言,這是一句絕對無法忘記,同時也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話。或許這一點對父親來說也一樣。就是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一下子跳起身來的。

從這句話中,通子條件反射地預感到了死亡。不,它已不單純是什麼預感,完全是一種確信。又有人要死了。這次要輪到母親了嗎?緊隨藤倉良雄和麻衣子之後,母親德子也要死了,通子一瞬間想到了這一點。

走廊上的窗帘沒有拉,一路往前,隔著玻璃可以看到院里那凍得發硬的積雪。同時還能看到伴隨強風而來的、簌簌落下的細雪。

每次被風吹起的細雪敲打到玻璃門上都會發出輕響,風大一些時,連嵌在窗框里的玻璃都會隨之顫抖。

走廊上再也看不到獨自端坐的麻衣子的身影了,驚慌失措的通子之所以會在這時想起這一點,大概是因為此時走廊上已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不久之前還喧鬧不已的人群此刻已消失無蹤。通子的腦袋裡一片混亂,只覺得眼前的光景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完全想不出那些人到底消失到哪裡去了。

麻衣子房間的拉門打開了一扇。通子斜眼瞟了一眼昏暗的室內,只見裡面孤零零地停著一隻用白布蓋著的木棺。就在這一瞬間,一陣強烈的悲痛突然湧上通子的心頭,別說跑了,通子連站都站不穩,一下子跪倒在走廊的地板上。淚水奪眶而出,通子又哭了起來。

昔日那個總是靜靜坐著、等待自己的麻衣子,如今已被屋裡那隻蓋著白布的棺槨所取代。這光景恐懼到了無法言喻的地步。它令通子終於強烈而真切地感受到了麻衣子已死的事實。麻衣子已經不在了,永遠地消失了,那隻木箱取代了她,她再也不會回來,不會回到自己身邊來了。她的笑容、聲音,這輩子都永遠看不見聽不到了。

人世中,再找不出比這更令人絕望的事來了。走廊的地板上,通子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一雙腳,似乎是竹內太太,她彷彿沒明白過來究竟怎麼回事兒,久久駐足未動。然而通子什麼都顧不了了,放聲大哭了起來。哭啊哭,不停地哭,一直哭到聲嘶力竭,全身虛脫。

之前那些一直沉沉地壓在心底的念頭、從未湧上過腦海的回憶,此刻彷彿決堤的洪水般一齊湧來,徹底淹沒了通子。麻衣子給自己講的故事、為自己畫的畫,還有那僅有的一次並肩出行……她那孱弱的呼吸、溫柔的笑容、優雅的話語……這一切的一切,電影般飛快地划過通子的腦海。啊,既然如此,自己也無法再活下去了。沒有了她,自己可怎麼活下去?獨自一人是無論如何也活不下去的。事到如今,就只能追隨麻衣子而去,一死了之了。

通子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身旁已沒有了人影。通子感覺自己被人們遺忘了,被丟在走廊上獨自哭泣。父親、竹內太太都不見了,走廊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四周寂靜無聲,一瞬間,通子的心變得冰冷,感到無比恐懼,不由得蜷起了身子。剛才家裡還聚著那麼一大幫人,人頭攢動,現在竟看不到半個人影,連一聲低語都聽不到,那麼一大群人到底上哪兒去了?整個家連一絲人類的氣息都感覺不到。為什麼大伙兒要把自己丟下呢?連父親和母親都不例外。

就在這時,通子聽到了一陣奇怪的響聲。那並非風雪的動靜,而是什麼活物發出的。那聲音聽起來非常奇怪,感覺很像野獸的叫聲。窗外風聲陣陣,越來越響,與之相較,那奇怪的聲音卻極為輕微,幾乎難以察覺,卻切切實實地存在於寂靜無聲的走廊上。

野獸?通子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家裡應該沒有野獸,但那聲音的確是動物發出的,充滿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彷彿帶有詛咒,有意要令聽者的精神錯亂一樣。

儘管之前通子也時常覺得自己住的這個家有些可怕,卻從未有過這麼真實的感覺。那聲音究竟是什麼?是自古盤踞於家中的魍魎 發出的嗎?它終於顯露出本性來了啊。

不然的話,就是這個家的下面是地獄,地板的某處有處裂縫,通向地獄之門。通子堅信,那聲音一定是透過裂縫傳出的亡者的痛苦呻吟。

風聲呼嘯、玻璃顫動,還有細雪輕敲窗戶的響聲,充斥在獨自一人的通子身邊。通子下意識地側耳聆聽著,但由於過於恐懼而有些反應遲鈍,漸漸地連這份害怕都變淡了。

似乎已到了深夜。不光家裡,外面也聽不到任何響動。彷彿這片風聲蕭蕭的雪原之中,只有通子一家獨自聳立著一樣。

地獄裡傳來的呼聲不絕於耳,不見絲毫衰弱終結的跡象。這是一種通子從未聽過的聲音,讓她不禁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那聲音該不會是人類發出的吧?如果是,那個人的心裡究竟藏著怎樣的不滿,才能發得出這種不屬於人類的凄厲聲音來?

不,肯定不是人。是野獸。混雜在嗚咽聲里的磨牙聲證明了這一點。一定是長著獠牙的野獸,聲音嘶啞,像是動物在喘息,也許不一會兒就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咆哮。

不知不覺,通子開始在冰冷的地板上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爬去。就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是因為孤身一人的緣故嗎?因為害怕孤身一人的感覺,覺得反正不管到哪兒都一樣?她像被什麼操縱著,不斷向聲音爬去。

野獸的叫聲越來越大,整個家裡彷彿只有這一種聲音,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響動。在這個家裡的某處,一頭野獸正一臉得意地不停咆哮著。那聲音一刻不停歇,忽高忽低,就這樣一直持續著。在這不見人影的地方,一頭不知心中抱有怎樣情感的野獸,正持續不斷地咆哮著。

聲音變得更大了。不停爬動的通子此時終於找到了聲音的源頭。就是那間位於玄關旁、靠北面的牆上掛著般若面具的房間。

這間屋子有扇看似很沉的木質拉門。拉門靠走廊的一側有清晰的木紋,靠屋裡的一側則貼著和紙 韌,可保存時間長,手感也很好。但因為產量低,所以價格較高。">。

拉門半掩著,縫隙剛好容得下通子的半個腦袋。昏黃的光線從屋裡射出,灑到冰冷的走廊上。這光景讓通子的腦袋再次混亂了起來。冰冷的走廊、溫暖的光線,卻絲毫感覺不到有人存在。莫非那怪聲的主人,就在這光芒之中?

野獸的聲音很明顯是從門縫裡傳出的。可實在讓人搞不明白,在如此明亮的地方,怎麼可能會有發出如此奇怪叫聲的野獸?就算有,自己這樣一個小孩也不能獨自闖進去。冒冒失失地闖進去,估計立刻就會被那野獸撕成碎片。

通子在門邊站起來,戰戰兢兢地扭過頭,眼睛湊近門縫。儘管覺得很恐怖,但通子還是想看看那奇怪聲音的主人究竟是什麼樣子。她已經擺好了架勢,一旦遇到危險,就立刻閃人。

從門縫裡瀉出的燈光明晃晃的,令已經習慣了黑暗的通子眼前一陣發暈。這種感覺與溫暖的人氣和吵鬧的說話聲極為相似。然而,沐浴在這晃眼光芒之中的家卻每一處都異常冰冷,且寂靜無聲。通子緩緩轉過頭,雙眼湊到門縫邊,不由得低聲驚嘆。

只見明晃晃的燈光下有一群中年男女,身穿出席婚禮時的正裝,整整齊齊地沿牆根坐成一圈。每一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在黃色的燈光下,看上去就像凍住了一樣。一瞬間,通子的腦海里閃過「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地獄」的念頭。這一幕看上去就和電影里世界末日來臨時一樣,一切全都被凍住了。

他們的臉如同戴著面具一般僵硬、沒有任何錶情,身子一動不動,連一聲輕響都沒有,感覺就像一列擺放整齊的人偶,甚至感受不到呼吸。

他們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一點上。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去,只見如車輪般環坐的眾人中央鋪著被子,被褥中似乎還躺著一個人。眼前這副光景,完全是那個夏夜的精準再現。唯一不同的是被褥周圍的人從頭到腳一身黑衣,而躺在被褥之中的,似乎是名成年女子。

叫聲依舊在耳邊持續著,凶暴而絕望。這宛如野獸嘶吼般的聲音奪去了周圍眾人的情感。即便到了這一刻,通子依舊無法把這野獸般的叫聲和躺在被褥上的人聯繫在一起。這奇怪的叫聲實在不像是具有理性思維的人發出的。

在極度的恐懼中,通子下意識地推開了沉重的門扉。伸手一試,才發現這動作竟然如此吃力。之前通子從不知道這扇門居然如此沉重。

門扉發出吱呀聲,細微卻尖銳的聲音徹底破壞了屋裡的氣氛。聚在屋裡的眾人全都緩緩轉過臉來,目光齊刷刷地射向通子。

他們的臉上依舊戴著面具,毫無表情,通子卻在一瞬間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欣喜。太好了,他們全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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