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頭男的擁抱 第九節

藤倉良雄事件發生之後不久,或許是因為實在不忍看到通子整天情緒低落的緣故,麻衣子開始教授她茶道和花道。通子每天從學校回到家裡,都會先向麻衣子學習茶道,再吃晚飯。

麻衣子有一套上等茶具。她指點通子在合適的位置上坐下後,便開始默默地沏茶,通子則獃獃地望著她那優雅的手勢。

茶是綠色的,味道並不甘甜,絕對不是小孩子喜歡的口味。儘管如此,通子還是習慣了茶的滋味。每天快到放學的時候,她都會滿心希望趕快回家去嘗一嘗麻衣子沏的茶。

休息日則是學習插花的時間。一般是通子去買花,或者找父親幫忙,然後和麻衣子在她的房間里插花。玄關處鞋柜上擺的花瓶里的花就是麻衣子插的,每周都會換。但不知為何,那些花總會在第二天或第三天消失不見。

其實學習插花和茶道,就相當於通子在自己家裡進行放學後的社團活動,由麻衣子擔任指導老師。有時麻衣子會主動提議,讓通子叫上班裡幾個比較要好的朋友,一起在家裡舉辦茶會。通子記得有次問起麻衣子之前是在哪裡學的沏茶,麻衣子回答說是在念短大 的時候學的。

事件之後的通子性格孤僻,在學校里幾乎不與任何人交往。加上藤倉次郎有幾次故意找通子的麻煩,因此放學後通子總是匆匆忙忙地往家趕。對這樣的通子而言,能夠默默進行的茶會和插花,是最能令她內心感到安詳恬靜的活動了。或許當時麻衣子正是看穿了她這種想法,才邀約她學習茶道和插花的吧。同時,也正是看出通子不願和同學交往,才故意讓她把同學叫到家裡來的。迦納家的地位在當地十分顯赫,若他家帶頭把孩子們聚在一起研習茶道,估計沒有哪戶人家會不樂意。向來多嘴的母親應該也會點頭答應。

一天,通子一如往常匆匆從學校趕回家裡。在玄關處脫下鞋子,沿著走廊朝麻衣子的房間走去時,她看到玻璃門大開著,麻衣子一反常態地坐在檐下的坐墊上,正和一名男子交談。這樣的事簡直前所未見,通子不由得吃了一驚。

每次從玄關進門,路過藤倉良雄死去的那間屋子時,通子都會有些害怕。可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樹也同樣會令她異常恐懼,使得她不敢直接穿過庭院。

雙重恐懼總讓她覺得沒法再在家裡待下去。不過幸好太陽下山之前,玄關那邊還不至於讓她感覺太恐懼,而每當夜幕降臨,玄關就會散發出陰森恐怖的氣息來。

通子從沒見過那個男的。對方似乎還穿著鞋,屁股稍稍搭在廊檐邊兒上,身旁還放著個用報紙包成的小包。看樣子似乎是本地人,梳著個大背頭,濃密的頭髮上抹了厚厚的一層髮蠟,露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額頭。不寬的額頭上刻著幾條很深的皺紋,看起來已經不年輕了。始終洋溢著笑意的嘴角不時露出金牙,雖然看起來挺和善的,但通子對他並沒留下什麼好印象。

男子似乎很開心。看到通子的身影出現在走廊上,之前已是半坐的他突然嗖地站了起來,低頭離開檐廊,朝庭院走去。不知為何,男子臨走時說的那句「千萬保重身體」日後還久久留在通子心間。

北國的秋日甚是短暫。當時開學沒多久,推算起來,應該是九月中旬。空氣卻已開始變冷,開著玻璃門坐在檐廊上久談,對身體健康的人來說都會有些吃不消。雖然太陽能曬到檐廊上,但黃昏的陽光已沒了溫度。

從遙遠的東京來到通子家的麻衣子,其美貌早就在附近的鄰居間傳開了。整天挖空心思、藉機到家裡來看麻衣子的人有增無減。因此,通子會把那個男人當做那些人中的一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之前從未有人那樣和麻衣子面對面地單獨交談,通子心中出現一種不祥的預感。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於,當時麻衣子臉上的表情絕非尋常。

麻衣子站起身來,關上了玻璃門。拉上窗帘、插上插銷,把剛才那名男子和自己坐過的坐墊拿起,堆在自己房裡。她一直默不做聲,像是根本沒看到身邊的通子一樣,令通子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擔心。麻衣子似乎完全沒有動手沏茶的打算,剛才與那男子交談時還掛在臉上的笑意此刻也已徹底消失,只剩下滿面愁容。

「姐姐。」通子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哭腔。書包還提在手上。

「啊,通子。」麻衣子的語氣,就像是才發現通子就在身旁一樣。不過臉上已恢複了往日的笑容。

「你怎麼了?」通子問道。

「沒怎麼啊?幹嗎這麼問?」

麻衣子的聲音依舊溫柔無比,不過隱隱之中似乎掩藏著一絲焦躁。麻衣子說話的時候,偶爾會帶上一點關西腔。

「剛才那個人是誰?」

「住吉那邊的人,叫生田。說是正巧到附近來,就順道過來看看我。還帶了些蘋果來。」

通子看了看走廊上那個報紙包成的小包,裡邊包的東西似乎就是蘋果。

「你認識那個人?」通子繼續問道。

「是你母親的朋友。」

聽完麻衣子的回答,通子感覺心中那種不祥的預感一瞬間有了形體。

那天夜裡,通子聽到了父母兩人爭吵的聲音。雖然這段記憶有些斷斷續續,但當時兩人爭吵的內容卻還記得清清楚楚。地點似乎是廚房。

父親不耐煩地說道:「你要把麻衣子嫁給生田續弦?」

聽口氣,父親似乎已忍耐到極限了。

「阿嘉前年就過世了,生田家的孩子還小。孩子他爸,你說就那樣的人,還能上哪兒找比這更好的人家去?」

「你說誰找不到比這更好的人家?」

父親怒吼一聲,言語中充滿諷刺意味。

「你這麼聰明的人,應該不會不知道鄰居們都是怎麼說的吧?」母親說道。

之後父親是怎麼回應這句話的,通子已經不記得了。而對隨後兩人對話的回憶,或許摻雜了一些通子成年後的理解。

「近鄰們都在風傳,說迦納家的老爺從東京帶回個來歷不明的小妾,你不會不知道吧?這不是要妻妾同居嗎?你晚上偷偷跑到那女人房裡的事,你真以為我不知道?」

父親沒有回答。

「她那病要是傳染給你了可怎麼辦?你可是迦納家的支柱啊。迦納家祖祖輩輩都生活於此,你可是眾人的主心骨,怎麼這麼不自重啊?

「再這麼下去,迦納家遲早會顏面掃地。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了維護這個家的聲譽。你明不明白?如果不儘早把那個女人從家裡趕出去,迦納家遲早會有一天徹底完蛋。

「到那時候,這裡的人再也不會對迦納家心存敬意。等到事情發展到那一步,你還有什麼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別再搞這種丟人現眼的事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心裡到底怎麼想,但迦納郁夫這名字,可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名字哦。」

「就因為這個,你就要把麻衣子嫁給生田?這麼做有點太過火了吧?」

「怎麼過火了?」

「門不當戶不對的,生田可是個平民百姓啊。」

「平民百姓又怎樣?平民百姓就不是人了?」

「麻衣子可受不了平民百姓的苦。」

「別說受苦了,她就連做飯洗衣,這些女人該做的家務事都不會。」

「話是這麼說,可這也——」

「即便如此,生田還是一口答應下來了。這麼好的人,你上哪兒找去?」

「可家裡人——」

「家裡人怎麼了?就說母親已經不在了,父親就是你,別人還有什麼可說的。今後繼承田產的可是兒子。」

「可是,讓那麼個體弱多病的女人做續弦——」

「就是說啊,除了生田以外,還到哪兒去找這麼好的人?明明知道那個女的動不動就會吐血,還甘願讓她嫁到自己家裡來。要是阿嘉還活著,估計死也不會讓她進門。幸好她前年就死掉了。」

「你怎麼能這樣說別人的家事?」

「生田是我家的遠房親戚,不能算外人。你可得清醒點兒啊,這件事可攸關迦納家的生死存亡。你要是再這麼糊塗下去,光靠我一個人可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啊。」

「你要我怎麼清醒?」

「那女人脾氣挺倔,只能由你出面去說服她。她仗著有你撐腰,就是賴在家裡不肯走。你想想看,這麼舒服的一個家,她怎麼可能願意走?宅院寬敞,飯來張口,還有屬於自己的房間,整天就睡睡懶覺過日子。」

通子聽過之後不禁愕然。麻衣子要去嫁人了?這種事她連聽都不想聽。怎麼會這樣?難道麻衣子非得嫁人不可嗎?母親為何執意如此呢?現在這樣子不是挺好的嗎?麻衣子自己也想在這裡待下去。通子自不必說,父親也希望如此,鄰居不是也想沒事就來看看麻衣子嗎?麻衣子對通子學校里的朋友很和善,還會不少遊戲,大家都喜歡溫文爾雅的麻衣子。一切都這麼完美,為何非要把麻衣子嫁出去不可呢?麻衣子身患重病,怎麼幫忙做家務啊?這種事,三歲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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