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頭男的擁抱 第七節

當時德子整天抱怨不休,說家裡多了麻衣子這麼個人,使得家務更加繁重。因此迦納家從鄰近的一戶人家裡請了一位中年女性來幫忙。剛開始的時候說好只負責打掃和洗滌,後來慢慢開始幫著做飯,久而久之,對方還養成在迦納家吃過晚飯之後才回家的習慣。

麻衣子就像家裡的累贅。德子顧及顏面,讓人把飯菜送到麻衣子屋裡,讓她自己一個人吃。開始的時候,麻衣子的飯菜都由父親去送,偶爾母親去,但他們兩人似乎都不喜歡這項差事。因此在通子自告奮勇之後,兩人欣然應允。通子清楚地記得,在說要主動承擔這件事的時候,父母二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後來,不光晚飯,連早飯也開始採用這種形式。麻衣子在家裡也變得愈發孤立。其實通子並不知道,當時家裡正張羅著給麻衣子安排相親。雖然一開始父親覺得家裡夠寬敞,多一個人也沒什麼大問題,後來卻發現妻子德子比較棘手。麻衣子剛住進來時,德子就開始為麻衣子尋找相親對象,急於把她趕出家門。父親不知是懾於其威還是礙於顏面,最後也答應了。

總而言之,按照慣例,那天夜裡也該由通子把飯菜送到麻衣子房裡去,然後自己再回飯廳和父母及幫傭一起用餐。通子把白天的事情大致告訴了麻衣子,但沒提同班同學藤倉良雄喝下了小瓶子里的液體這件事。至於在父母面前,通子更是一個字都沒提。

廚房裡常年開著的窗戶上蒙著一層紗,榻榻米上的蚊香升起一絲細細的白煙。當時還沒有現在這麼多車,而且地處鄉下,一到夜晚,周圍就會安靜得出奇。餐桌之上,只聽來幫忙的婦女和母親德子兩人說個不停。兩人談論的話題是乏味的傳聞,父親和通子都覺得無聊至極。這時,玄關的玻璃門嘩啦一下被打開,傳來男子不停叫嚷的說話聲。那聲音異常急促,其間夾雜著小孩的哭喊聲。通子本能地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廚房和玄關分別位於家裡的兩端,即便如此,聲音還是傳了過來,可見男子的說話聲和小孩的哭喊聲有多大。

這似乎在向通子一家宣告事態的緊急與嚴重。通子感覺自己的胃一陣緊縮。比起廚房,麻衣子的房間要離玄關近得多。那一瞬間,通子開始擔心這吵鬧聲會讓麻衣子產生怎樣的想法。

圍在餐桌邊的幾個人全都正襟危坐。最先起身的是母親德子,她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這也難怪。接著,父親也站起身。隨後是來幫忙的婦女,通子最後一個起身。

父親打頭,幾個人腳步匆匆地走過走廊。通子跟在最後。距離越來越近,小孩的哭喊聲和男子高嚷著「有人嗎」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用盡世間所有辭彙,也無法準確表述那時通子心中的不安。每次回想起來,當時的感覺都會在心中復甦,令通子渾身戰慄。小孩的哭喊聲越來越大,細細聽來,感覺這聲音似乎曾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通子的不祥預感應驗了。

這一夜完全可以說是通子一生中最糟糕的時刻。耳邊迴響著尖銳的呼喊聲,不快的感覺令通子幾欲作嘔。顫抖從雙腳傳至全身,炎炎夏日,全身上下卻感到一陣森森寒氣。通子只覺得雙腳麻木,步履維艱,隨時都有可能哭出聲來,心中一直默念「不會的,不會的」,彷彿這樣念叨就可以奏效。不可能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的。那樣的事,是絕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的。

麻衣子房間的拉門關著,看不到屋裡的情形。通子心中閃過一种放松與不安交織的感覺,這種感覺轉瞬即逝。情況緊迫,已容不得她細想。

走在最前面的父親第一個到達玄關。小孩的哭喊聲大到足以使整個家晃動。粗暴的聲音令通子產生一種世界末日即將到來般的絕望。通子在心中不停默念,只盼父親不要開燈。她覺得只要不開燈,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現在還來得及,她想逃得遠遠的。

然而,昏黃暗淡、令人生厭的燈卻還是被點亮了。燈光下站著臉色蒼白的藤倉父親。藤倉父親的臂彎里抱著一個穿著短褲,臉色鐵青,哭聲震天的小男孩。響亮的哭聲回蕩在整個屋中,狹窄的玄關里,就連空氣似乎都在顫抖。

「這麼晚了來打攪,十分抱歉。這孩子……請您想想辦法吧,請您想想辦法吧,求您了。」

孩子父親的話音中帶著哭腔。以當時的經濟情況,對於一個孩子眾多的貧窮家庭,請個大夫是要再三猶豫的事。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村民們首先會去找村長。最後究竟要怎樣處理,將由村長幫忙決定。這是一種自古相傳的習慣。

通子感覺眼前發花,她無法相信竟然真會發生這種事。心中的擔心完全應驗,那個哭叫不停的男孩正是藤倉良雄。怎麼會這樣?

通子心想,莫非是因為那隻小瓶子?不可能吧!肯定另有原因。肯定是因為其他什麼緣故引發的。

或許是在做夢,還是個噩夢。通子瞥了一眼門口,那裡站著另外幾位藤倉家的人,她瞬間覺得自己沒有勇氣面對他們,於是獨自一人躲到屏風後邊,渾身上下瑟瑟發抖,心裡不停地祈禱,只盼著這可怕的瞬間早點兒過去。

「藤倉,你這是怎麼了?」父親的吼聲蓋過了孩子的哭鬧聲,「這孩子他……」

良雄的父親說了些什麼,但聽不太清。通子的父親似乎還沒弄清這場悲劇的來龍去脈,他十分緊張,表情中透著疑惑。

「總而言之,先快點進來吧。快!」通子的父親說道。語氣中隱隱蘊藏著一種自己必須馬上做出決斷的感覺。這是迦納家由祖輩延傳下來的職責。

通子躲在屏風後面,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想要與良雄那粗暴的哭聲抗衡,除了跟他一起哭之外,好像再沒有其他辦法了。通子一邊哭,一邊側耳傾聽每一個人說的話。

「出啥事了?」母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孩子突然說不舒服,然後就嘔吐不止……」

聽到良雄父親的話,通子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總而言之,讓他們先進屋吧。喂,你快去屋裡鋪床棉被!」

父親指揮眾人的聲音,拉門被打開的聲音,還有母親趕忙衝進隔壁房間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地在耳畔響起。玄關旁有間供客人臨時居住的房間,平時幾乎沒人住。母親趕忙從壁櫃里把棉被拽了出來,之後又粗暴地關上拉門,門扉撞到了柱子上,發出砰的一聲。

「哦,你們也來了啊,快進屋吧。」

聽到父親的話,通子從屏風後邊探出頭來看了看。只見藤倉家的幾個兄弟都來了。

「好了,都快進屋吧。」

這是母親的聲音,看來鋪蓋已經準備妥當。接著傳來幾個人陸續進屋的腳步聲。良雄的哭喊聲也因進了屋而變得低沉了些。

藤倉家的兩兄弟緊隨其後脫鞋進了屋。通子以為眾人都走了,便從屏風後邊探出頭,看了看玄關處的玻璃門,沒想到剛好看到最怕的藤倉家的長女令子。緊接著,良雄的母親也出現了。藤倉一家六口人全來了,看到這樣的排場,通子心中的絕望愈發強烈。

屏住呼吸、悄聲飲泣的通子,此刻已到了連站都站不住的地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發生,所有都再明顯不過。而知道其中原由的,除了那個正在痛苦掙扎的當事人之外,就只有自己、藤倉家的一郎和次郎這三個人。

通子隨後的記憶出現了斷層,完全想不起來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回過神來時,自己正在良雄所在的那間屋子哭泣不止。父親的後背就在眼前,確切地說,通子是躲在父親身後哭泣不止。

藤倉一家圍坐在躺在棉被上的良雄身邊。枕邊是他的父親,一郎和三郎都藏在他們父親的身後;令子坐在最角落,哭喪著臉的良雄母親則坐在孩子腳邊。

德子起身打開了窗戶。由於正值夏天,一群人擠在同一間屋裡,感覺非常悶熱。

母親剛準備在通子身旁的坐墊上坐下,就聽到父親對她下令道:「去把大江大夫請來。」

這位「大江大夫」是名在附近開業行醫的醫生,迦納一家都是此人的主顧。每次通子患上感冒發燒之類的小病,家裡人就會去把他請來,給通子看病。他對通子而言,算不上陌生人。

母親聽罷,轉而起身向走廊深處走去。走廊上的蛾子和飛蟲不斷飛進屋裡。這間屋子沒裝紗窗,蟲子飛進屋後,先趴在牆上歇息一會兒,之後拍打著翅膀,繞著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燈泡來回盤旋。蟲子越來越多,那樣子讓人心煩意亂。不過當時屋裡人的注意力全被良雄的哭喊聲吸引,根本沒工夫去理會頭上的飛蟲。

或許是為了辟邪,房間北面的牆上掛著一張般若 面具。通子一邊哭泣,一邊望著那個面具和繞著燈泡盤旋的蟲子,卻沒有勇氣去看同班同學的臉。

良雄還在不停地哭喊,尖銳高亢的聲音,不斷煽動著通子心中的自責。那撕心裂肺的感覺,令她的聲音都漸漸變得嘶啞,像是在逐漸消耗生命力。或許是因為有些睏乏的緣故,通子感覺自己的意識正變得模糊。

就在這時,通子覺得脖頸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