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頭男的擁抱 第五節

和通子在一起的時候,麻衣子總是很開心。她經常笑,雖然在向其他人描述她這個人的時候,總會給人個性格陰暗的印象,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其實麻衣子很開朗,在和通子這些孩子說話的時候,還會找些有趣的話題來逗她們笑。

實際上,麻衣子連日常活動都受到限制,又怎麼可能真正經歷過有趣的事呢?她說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從書里看來的吧。

她酷愛讀書,也看過許多書。經典名著自不必說,亂步、久作、不木 等作家寫的偵探小說,還有宮澤賢治的童話她都讀過,不得不說她讀書的範圍實在是廣泛。但她不喜歡教養主義的小說,這一點通子也深深贊同。

仔細想想,每天與麻衣子親密交談的時間其實並不長。因為麻衣子在通子念小學二年級的寒假就去世了,回想一下,其實兩人之間的交往主要集中在通子念小學一二年級這兩年間,二年級的暑假還發生了那樣的事。那件事之後,通子一直悶悶不樂、沉默寡言。所以實際上兩人之間的親密接觸最多也就維持了一年半。

具體時間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麻衣子也在場。推算一下,應該是在通子念小學之後不久吧。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突然說,聽說「姬安岳兇殺案」的兇手被抓住了,估計他是在報紙之類的地方看到的吧。據說兇手是盛岡市內一家燒烤店的老闆。時至今日,通子早已回想不起那個人的名字,而那宗「姬安岳兇殺案」的內容,也已經從她的記憶中遺失。

只記得在聽父親講述事情經過時,通子感覺像在聽一個驚天秘密,並突然哭了起來。當時她哭得很傷心,幾乎和後來麻衣子死時一樣傷心。

自己為何會哭得那麼傷心?或許是因為覺得聽到了小孩子不該聽的成人世界裡的秘密的緣故吧。通子自己一直是這麼認定的,但她也不否認或許還有其他可能。

「姬安岳兇殺案」已傳遍大街小巷,孩子們對這件事自然很恐懼。不過不能排除家長為限制孩子單獨出門,而刻意添油加醋的可能。總之當時通子條件反射地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從而哭泣不止,然而父親郁夫卻依舊自顧自地說著有關案件的事。通子越哭越凶,終於使得父母開始擔心起來,飯桌上的對話就此中斷。

通子至今也不明白當時為何會哭得那麼傷心。儘管秘密大致已經解開,但唯獨這件事令通子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殺人案不是什麼令人開心的話題,也不至於哭得像世界末日將至一樣吧。為何自己會為那樣一件與自己毫無干係的刑事案件哭得那麼傷心呢?

從客觀的角度出發,通子曾這樣自問過:那是不是自己第一次聽人說起「姬安岳兇殺案」呢——

想不起來。既感覺像是之前就聽說過,又感覺是頭一次聽到。但就算是頭一次聽說,哭成那個樣子依然讓人極為不解。要判斷某件事是否值得哭,至少要對這件事有所了解吧。如果之前一點兒都不了解案件,就不應該會哭泣才對。還是說,當時父親對兇案現場悲慘景象的描述實在太……太過細緻入微了呢——

或許吧。除此以外再無其他可能了。可父親為什麼會不顧及他人感受,選擇在吃飯的時候談起這件事呢?此外,母親又怎麼會聽任他這樣的行為呢?

總之,當時通子瞬間沒有了食慾,連筷子都放下了。估計當時母親呵斥過自己吃完飯,但通子的性格向來倔犟,一旦決定不吃,便再也不會動一下。所以,當天自己應該是沒吃完飯就直接回屋了。

因為家裡很寬敞,即使是年幼的通子,也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但通子的房間並不在麻衣子旁邊。估計是家裡人覺得如果讓她們住得太近,兩個人便會整天黏在一起,才有意把她們分開的吧。當時通子還曾因此怨恨過母親,不過想來母親這樣做,是擔心麻衣子會把病傳染給通子。

當時的通子徹底陷入驚恐狀態之中,甚至無法獨自一人回屋。於是麻衣子站出來,把通子抱回到她的屋裡,並安慰了她一番。可母親本就不喜歡通子和麻衣子過於親密,因此隨後便也來到麻衣子的房間,催促通子趕快回屋。但通子不聽,照樣待在麻衣子房間,不肯離去。

之後——記不清兩人是怎麼交談起來的——為了安撫受到刺激的通子,麻衣子說了件不可思議的事。即便是在時隔幾十年後的今天,有關那件事的記憶依然如同昨日看過的電影一樣鮮活。

事情是這樣的。

盛岡郊外,姬安岳附近一處人跡罕至的山上有一條生鏽的鐵道。既然山裡沒有人居住,就應該不會有火車通過,可怎麼會有條鐵道呢?如果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就在夏天,北上川放河燈的夜裡,瞞著所有的人,獨自上山去看看好了。

吹著晚風,在山頂那條橫穿鬱鬱蔥蔥的草原的鐵道旁躺下,仰望滿天的星空。過不了多久,便會聽到從遠處傳來「銀河車站,銀河車站」的聲音。

起身一看,只見一列漆黑碩大的火車,正沿著那條生鏽的鐵軌緩緩駛來。那就是夜空中從天而降的銀河列車。

趕忙起身,鑽進車裡,火車會立刻開動起來,脫離山上的鐵道不斷上升,向星空駛去。星星如同有人撒在天空中的一把碎鑽,火車就在這瑰麗的星空中不斷穿行。

空蕩蕩的車廂里只有一層破舊的木板,天花板上閃著忽明忽暗的昏黃燈光。靠在窗邊,眺望車外的夜景,只見火車正沿著喧鬧的銀河前進。飛馳過開滿如玻璃工藝品般晶瑩剔透的龍膽花和不知名的各色花朵的原野。

沒過多久,火車抵達白鳥車站。旁邊是一片由水晶碎屑堆積而成的沙灘,眼前是一條能夠撿到許多化石的河流。在這條映著滿天繁星、世間罕有的小河旁,豎著一塊光滑的陶瓷碑,上面寫著「普利茅斯海岸」。

偶爾會有乘客走進車廂。那是些捕捉鳥雀、把它們弄成「壓鳥」的人。如果坐得比較近,他們還會讓你看他們的作品。所謂「壓鳥」,說起來和壓花有幾分相似,其實就是把抓到的蒼鷺和大雁粘到紙上,製成類似標本的作品。這趟火車之旅,就是和這群不可思議的乘客一同前往銀河的盡頭。

對通子而言,這是個既美麗又可怕,同時色彩鮮艷、栩栩如生的幻想世界。說到為何會令她感到恐懼,那是因為雖然這趟旅途中充滿了人世間所沒有的瑰麗景色,可一旦坐上這列火車,就再也無法回到現實世界裡來了。

這是宮澤賢治的一篇名為《銀河鐵道之夜》的童話故事,聽著故事所描述的讓人感覺有些可怕的夜晚,還有那令人著迷的幻象,通子不知不覺地入了迷。麻衣子的目光中充滿真摯,她告訴通子,銀河車站的確就在盛岡郊外的某座山上。她還說,因為盛岡有處連接銀河鐵道的車站,所以這裡是日本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然而這趟銀河列車只有死人才能乘坐,是前往天堂的列車。不管是誰,一旦坐上,就再也無法回到這個世界來了。

當然,那些透過車窗看到的瑰麗景色也不屬於人世。麻衣子告訴通子,因為這趟列車只在每年夏天放河燈的時候從山頂出發,所以人死之後想要上天堂的話,就必須躲到街鎮的陰暗處或附近的森林裡去,一直等著放河燈的那一天到來。

「所以通子你不要害怕死亡,或是為死者悲傷。因為人死之後,只要不是壞人,就全都能坐上這趟銀河列車,一邊望著瑰麗的星空一邊前往天堂。只要生前不做壞事,死後就能像出門遠足一般繞著星星來一段美妙的旅途。因此,我非但不怕死,反而一直很期待。」麻衣子說這些話時的語調,聽起來確實發自內心。

那天夜裡,麻衣子之所以會對自己說這些話,或許是因為看出自己對死亡心存恐懼的緣故吧。通子至今仍這樣認為。記得當時自己聽麻衣子講完故事後,感覺連心靈都得到了救贖。不,得到救贖不僅僅發生在那天夜裡。後來通子又不知多少次回想起麻衣子講的銀河鐵道的故事,將自己從對未知的死的恐懼和罪惡感中拯救出來。如果沒有當時那樣一種對死亡的認識,或許自己後來也無法承受身邊最親近的三個人接連死去的事了。每次想起此事,通子都會覺得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人藉助麻衣子之口,把這樣一個能為人凈化心靈的故事說給自己聽的。

同時,或許也正是因為對死抱有這樣一種樂觀心態,麻衣子才能了無牽掛地死吧。對那個沒有半點選擇餘地、長年處在艱辛境遇中的麻衣子而言,或許死才是她唯一的嚮往和憧憬。無法與心中深愛的男子相遇,面對親生孩子卻不能相認,只能在婆婆的監視下過著幽禁生活的麻衣子,又在最後一搏中一敗塗地,只得選擇獨自一人坐上銀河列車。

孩提時代的通子心中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在選擇死這條路的時候,麻衣子還只有二十三歲。這件事只能說令人難以置信。對現在的通子而言,二十三歲早已成為遙遠的過去。回想那個時候的自己,感覺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如果現在有人把由紀子從自己身邊奪走,或是明明就在眼前,卻不讓自己和由紀子母女相認的話,自己肯定會發狂,或者帶著由紀子遠走高飛。通子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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