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頭男的擁抱 第四節

柿子樹下的秘密,最令人擔心的就是積雪消融的時候。到了春天,庭院里的積雪逐漸變薄,每次看到露出的黑色泥土時,通子便會擔心不已,跑到柿子樹下去看看。但積雪很厚,等到完全融化時已將泥土弄得一片泥濘。通子也漸漸開始懷疑,在這泥濘濕滑的黑色泥土下,真的埋藏著那可怕的東西嗎?畢竟還是小孩嘛。

積雪完全消融的時候,通子開始上學了。雖然之前她也在凌空幼兒園學習過一段時間,但每天都得去上學這種事,對孩子而言還是一件大事,是一個人生的轉折點。通子的注意力全被緊張的學校生活佔去,無暇考慮柿子樹下的秘密。每天學校里發生的事都要比那個秘密更加新鮮、更加刺激。

通子在學校里交到了一些朋友,其中有幾個時常會到家裡來玩。和他們在一起玩耍是如此地開心,通子漸漸不再去想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事物了。孩子雖小,卻同樣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名為「同學」的社交圈子。不知不覺間,庭院里的秘密逐漸被通子所淡忘。而在經歷了二年級暑假髮生的那件大事之後,每一天都被絕望籠罩的通子又從另一種意義上忘掉了庭院里的秘密。

不可思議的是,小學畢業之後,通子才逐漸形成系統的記憶。後來再回憶當年的事時,通子總會覺得念小學之前的生活恍若隔世。那些年都見過些什麼人,到哪位親戚家裡串過門,又有哪位大叔曾抱過自己,這一切全都消逝不見。估計小時候曾有相關記憶,但記事之後,就算親戚告訴她當年發生過什麼,她本人也絲毫回憶不起來了。念小學前和念小學後,人類的記憶會出現一場徹底的轉變,甚至會讓人感覺好像連人格都發生了變化一樣。還是說,這種事只在自己身上發生?

總之,對通子而言,能夠清晰回憶起來的童年時代,就只有念小學後的那段時間。而在那之前的回憶,就像被塞進了黑匣子里一樣,無法隨心所欲地進行窺探。除了去找當年曾與自己有來往的大人詢問,或依靠心理療法窺伺深層心理之外,應該沒有其他辦法了。

不,等等。通子突然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性。或許事情的分水嶺並非在小學。搞不好其實是在那隻金屬罐被埋在柿子樹下的時候——

對,或許事情就是如此。當時自己的記憶的確出現了明顯的偏差。首先,最近就連那棵柿子樹下埋藏著可怕事物這件事本身,都被深埋到記憶的泥土之下,完全無法回想起來。也就是說,包括曾在柿子樹下埋過東西這件事在內,之前做過的事全都從自己的記憶中遺失了。

位於盛岡老家的那塊地方肯定有些什麼,那東西對自己而言非常重要。打那以後,自己的人生就變得不對勁兒起來。小學二年級的暑假,自己犯下的那樁大錯,或許也與柿子樹下埋的東西有關。雖然通子無意推卸責任,但總感覺那件事並非完全是自己的過失。

不,這麼說或許有些不負責任。畢竟當時因為自己的任性,使得一位朋友身亡,所以不能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但總感覺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在影響著這件事,而自己也正是在這股力量的控制之下才活到今日的。說得淺顯些,就是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作祟。

儘管在盛岡度過的童年是個灰暗的時代,但幸好有大半時間有麻衣子的陪伴。麻衣子的存在對自己是多麼大的拯救,已經不是言辭可以表達的了。

麻衣子確實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孩提時代自不必說,成年後再回想起來,依舊覺得她這個人從頭到腳全都是謎。當時她是怎麼來到盛岡老家的?她從哪裡來,是誰帶來的,為什麼要來?只記得當時她二十歲左右,容貌美艷。住在周圍的人時常胡亂找些借口到家裡來,就是為了看看麻衣子。她對丹後國 的民間傳說和宮澤賢治 的童話知之甚詳。可她的真實身份和來歷又是怎樣的呢?

即便在長大以後,通子仍舊無法揭開麻衣子那厚重的神秘面紗。自己漸漸成長到與麻衣子相同的年齡,麻衣子在通子心中卻始終是個難解的謎。

長大後的通子無論如何都想查明麻衣子的身份和來歷。通子不想對這樣一個曾經影響過自己人格形成的人一無所知,也不想永遠在她面前只是個孩子。然而,想要搞清楚這一點,就必須藉助現役警察的調查能力,自己去四處察訪實在太困難。事情十分棘手。

查明一切前因後果也是件極為恐怖的事,因為這樣做必定會使自己遭遇不幸。其原因就在於,不管是父母還是麻衣子,似乎從不關注世間的人和事,整天都以自己為中心,並嚴守所有秘密。所以在三十歲之前,通子沒有勇氣去碰這件事。如今已屆不惑,她才終於弄清了其中大半的秘密。雖然也曾受過不小的打擊,但她早已學會如何去面對真相,這使得她更加懷念麻衣子。

與麻衣子一起生活時的點點滴滴,是唯一會令通子對盛岡那段灰暗童年產生懷念之情的動因。儘管如此,通子隱隱覺得遲早會有一天,那部分也同樣會轉化為恐怖的回憶,被自己深鎖在心裡。

自己念小學之前——確切說來應該是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年)——麻衣子從東京來到盛岡。家裡來了個美人,通子十分開心。而且這個美人,似乎比家裡的任何人,都更加親近通子,兩人幾乎無話不談。雖然從年齡上來看,當時的麻衣子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但她卻也有著孩子氣的一面。獨自一人時便會悶悶不樂,一旦看到通子,又會喜笑顏開,拉著通子說個不停。

每次回想起她,通子都會聯想起一首名為《找到了童年的秋天》 的童謠。這首歌時常會讓通子想起麻衣子在家時孤零零的模樣。

念小學的通子開朗活潑,跟個瘋丫頭似的。一年級時的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直到二年級的夏天,發生那件事為止。現在回想起來,通子依舊覺得那件事是上天對當時那個忘乎所以的自己的一種懲罰。

住在附近的孩子總是爭先恐後地來既寬敞,又有許多有趣的東西的通子家玩。通子因此得意起來,整天對小夥伴們指手畫腳的。踢罐子、捉鬼、踢石頭、捉迷藏,不管哪種遊戲,通子家的庭院都是最適合的場所。她家的庭院寬敞得彷彿一座私家公園,尤其是捉迷藏,沒有其他地方比通子家更合適了。而且她家還有可以自由進出的倉庫和地窖。雖然通子對這個家裡的某些地方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但只要和小夥伴們在一起,這些事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每次玩得興緻正高時,只要往檐廊的玻璃門那裡一瞥,都能看到麻衣子的身影。天氣暖和時她會打開玻璃門,而到了冷風蕭瑟的時候,天生病弱的她便會關上玻璃門。麻衣子總是正坐在門後,滿臉微笑地看著院子里玩得正歡的孩子們。

每到院子里的地上鋪滿紅彤彤的落葉的秋天,通子就會邀請一些女孩子,尤其是性格比較文靜的女孩子到家裡來。這是因為通子不想讓粗野的男孩踩踏庭院里的落葉。說來雖然有些過分,但通子確實曾經驅趕過一些一直跟著她走到家門口的男孩子。

那幾個與通子關係比較好的女孩會坐在庭院里的大石頭上,撿起滿地的紅葉,再把它們用線穿到一起。每當通子抬頭望向檐廊,都會看到麻衣子坐在那裡,看著通子。

檐廊上能曬到太陽。所以在天晴的日子,尤其是午後,麻衣子會到檐廊上坐一會兒。

家裡騰出來給麻衣子住的屋子是朝北的,而且窗戶上鑲的是毛玻璃。檐廊上的倒是透明玻璃。她總是憋在屋裡,幾乎不隨意在家裡走動。通子的母親——當然了,這只是通子單方面的想法——從沒和麻衣子敞開心扉地交談過。麻衣子似乎也沒和通子的父親私下交談過。

或許是因為身體弱的緣故,麻衣子像被幽禁在家中,終日不離開家門一步。如果換做自己,肯定會覺得很無聊吧。說起來,二十齣頭其實也和小孩沒多大差別。有時候看到通子和女孩子們一起玩耍,麻衣子也會忍不住穿上木屐走進院子,隨便找個借口,參與到她們的遊戲中。然而,每次玩耍都是很短暫的,一旦看到母親的身影出現在庭院外,她就會慌慌張張地跑回檐廊。麻衣子很在意母親,這讓通子感到十分不解。為何她會如此在意自己的母親呢——

當然了,有關麻衣子的疑問還不光只有這一點。父母從未告訴過通子,麻衣子究竟是幹什麼的。看她平日既不幫忙做家務,也不出門上班,就只是戰戰兢兢地在家裡待著。從母親的語調中,只能推測出她的身世比較凄慘。

有一點毫無疑問,麻衣子當時必定有病在身。不光母親曾經說過類似的話,還因為除了坐在檐廊上的時間以外,她幾乎整天都躺在床上,偶爾還能聽到她痛苦的咳嗽聲。母親還總提醒通子不要去接近她,說她患有結核病。母親說這句話時的語氣毫不客氣,聽起來似乎還帶有一絲怨氣。通子每次聽到都會大吃一驚,有種受到傷害的感覺。與麻衣子優雅的語調相比,母親那粗鄙的言辭完全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對通子而言,麻衣子是個既有人情味又讓人感覺愉快的人。這麼好的人,何必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呢?何況她還有病在身,難道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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